裴景琛忽而?转了个话音,“那样的痛实在是太真实了。所以叶伯,就?算生魇中看到的都是假象,我也不敢赌,更不能冷眼旁观。”
    叶老大夫微怔,将药汁倒在碗中,沉声开口。
    “自你和秦丫头成婚以来,我这把老骨头便整日整夜地?后悔。我早看出来你对她有意,一开始便应该将生魇的风险全告诉她,省了你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就?算您彼时?说了,又能如何呢?”青年低声反问?。
    叶老大夫拿白帕的手一顿,又叹一口气,“是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啊。”
    裴景琛解释道:“或许您说了以后,她会躲着我、不再见我。可是叶伯,穆王从不问?她意愿,只想着利用尚书府,日后也是水深火热。”
    他的话音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活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逼入穷巷呢?”
    他依旧跪在地?上,合上双眸就?能回想起?生魇中那样痛彻心?扉的情景,每一个片段都在绞着他的心?脏,蚕食着他仅存的清醒意志。
    叶伯并未喊他起?来,而?是半蹲在青年身边。待看到包扎在他右肩上的素帕时?,心?中一动,还是拆了下来,重?新换上浸着药汁的白布。
    “秦丫头待你倒也算上心?。”
    此话一出,裴景琛的兴致眼见着高昂了许多,笑吟吟开口。
    “叶伯,此生能娶到秦姝意为妻,我只觉得是自己百世修来的福气。每每想起?,都觉得如一场幻梦。”
    叶伯嗔他一眼,打了最后一个结,语调里颇为嫌弃,“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哪里像在边关待了十年的少将军?”
    话里虽然嫌弃,裴景琛却得意洋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厚着脸皮开口。
    “只要能娶到她,让我再等一百年也愿意。”
    “我这把老骨头,也是看不清你们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叶伯给他包扎好,站起?身,释然般的松了口气。
    “自然是福。”青年笃定地?回答。
    叶伯听他回答,只是笑了笑,并没答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问?道:“你最近的心?绞症可曾犯过?”
    裴景琛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目光微微躲闪,暗暗调整着呼吸,含笑将手腕伸了过去。
    “没有,叶伯不信的话,可以切脉。”
    老者眉头微挑,闻言果然将两指放于他的手腕上。
    屏气凝神?良久,未觉一样,这才略放下了心?,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脉象平稳,倒没什?么大问?题。”
    裴景琛这才松了口气,又听见老者强调道:“尽管如此,却依旧不可掉以轻心?。这是十载的痼疾,你日后还是要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他听完不自觉有些心?虚,但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沉静从容,甚至称得上轻松。
    青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双腿,应声答是。
    眼见这次叶伯的脸色缓和许多,裴景琛这才安心?,幸而?是现在切脉。
    若是提早两天,就?要露陷。在扬州时?他的情绪起?伏跌宕,静下心?来的时?候反倒寥寥无几。
    得知秦姝意出事更甚,心?头的火愈燃愈旺,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都剐了,以消他心?头之恨。
    他那时?整颗心?跳的极快,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心?悸气闷,绞痛难耐。若不是有保护秦姝意的念头撑着,只怕不一定能走出酒楼。
    少动气,切勿多思多虑。
    十余年里,这句话始终牢牢地?刻在他的心?头,这无疑是让他成为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可是裴景琛必然做不到了。
    如今虽然陛下立了储君,裴家也暂且安稳,可是却有一件事,他必须得为之筹谋。
    清余孽,杀穆王。
    只这六个字,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又要倾尽多少心?血来办成这件事。
    前路艰难,他却丝毫不能退,只因身后有秦姝意,有他百年等待才求来一世相守的世子妃。
    不过这些事,裴景琛只是埋在心?中,并未对着面前的老者诉苦水。若是让叶伯知道,必然又会动气,更会失望伤心?。
    是以,他只是恍若不经意地?提起?了另一件事,“叶伯,我近日耳边总是会有回音,您还是给我配副安神?静气的药吧。”
    叶老大夫却皱紧了眉,“回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些?莫不是生魇的后遗症?”
    听他又说起?生魇,裴景琛连忙打断,“叶伯您就?别瞎想了,想来是走了两天水路,晕船吧。您给我配副药,我也能安心?些。”
    叶老大夫却直直地?望着他,“不对,不对!走水路坐船哪会一直耳鸣?你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第76章
    整个后堂陷入一片寂静, 只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草香,光柱透过纤薄的窗纸,空中?是细小的微尘。
    叶老大夫脸上的表情凝住, 斥道:“说!”
    老人?显然是动了气?,一双枯如槁木的手径直指向站着的青年, 嘴唇嗫嚅。
    眼见瞒不过去?, 裴景琛却放下了心,解释道:“叶伯宽心, 不是生魇。”
    话已然说出口?,他却突然怔住,不知该作何解释。
    良久, 他才轻声开口?,“我似乎听见了秦姝意梦中?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额角的青筋不住抖动,疑惑地望着他, 眸中?俱是担忧。
    裴景琛答得精炼, “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我能听见了。”
    “她梦见自?己被打入冷宫,自?戕而亡, 我听见了漫天火光的噼啪声响;她梦见尚书府被满门抄斩、诬陷为奸佞之臣, 我听见了岳丈和秦兄的嘱托。”
    青年抬起眸, 嗓音微冷, “我在感知她的梦。”
    抑或是, 他在真切地听着她的痛苦, 却无计可施。
    “这,这......”饶是阅尽千帆, 也惊骇于这样的话,叶伯沉静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忧虑。
    心中?闪过如潮水般的疑惑, 但都化?为云烟,片刻消失殆尽。
    裴景琛却依旧是那样轻松的表情,甚至露出一抹笑,宽慰着面前的老者。
    “没事的伯伯,只是有回?音,又不会杀了我。”
    况且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共感会是一件坏事,只可惜没有早点听到这样的声音,秦姝意那些细碎的噩梦,那些难与人?道的痛苦。
    漫漫长夜中?,她孑然一身?体会过的痛苦,她刻意忽略甚至弱化?的梦,裴景琛愿意重新体会一遍。
    青年做了个长揖,并未再?解释,转身?欲走时却被身?后的老者出声拦住。
    “去?广济寺,见见玄空吧。”
    青年满腹疑惑,意欲周旋,故低声道:“尚无性命之忧,还是别......”
    叶湛却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不可言说的执拗,强调道:“世子,国?公府不能后继无人?,况且皇后娘娘素来也很牵挂你。”
    他长叹一口?气?,“寺庙山林,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老者鲜少有这样固执的时候,裴景琛只知叶伯与玄空大师之间?似有龌龊,二人?向来不和,故而今日听了这话也是分?外疑惑。
    但他没有多问,不过是跑一趟的功夫,兼之母亲的灵位亦停放在广济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
    青年点头应是,关上了房门。
    后堂彻底地暗下来,静的落针可闻,叶老大夫伸手遮住自?己不停颤动的双眸,指尖还有残留的翠绿色药汁。
    他似乎陷入过去?痛苦的回?忆,嘴唇渐渐发白,“绕来绕去?,终究逃不过一个劫字。”
    ——
    裴景琛怀揣着满腹心事走出内堂,却见秦姝意早等在台阶上,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忧虑,看见他走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样?”少女的目光落在青年右肩上早已包扎好的伤口?,松了口?气?。
    裴景琛回?过神?,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笑道:“你夫君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事?”
    “那就好。”看他还有力气?打趣,秦姝意紧悬着的心这才略松了些,但又看到他双手空空,追问道:“不对,裴二,叶伯给你开的安神?方子呢?”
    青年愣了愣,但反应很快,轻笑一声,抚了抚她的发丝。
    “叶伯说让我去?广济寺,上一柱香。”
    秦姝意蹙眉,忽而有些不妙的想?法,“身?子不适不该看大夫么?为何叶伯让你去?寺庙,这太荒谬了,我去?问问。”
    裴景琛拉住她的胳膊,无奈道:“你放心,叶伯他老人?家让我去?上香也是因着其他的缘由。我最近心浮气?躁,去?拜访玄空大师探讨佛理亦是一件好事。”
    “至于安神?方子,刚才我已经让叶伯切了脉象,并无不适,也就不用再?抓药了。”青年端的沉静从容,如今诹起谎来,亦是脸不红心不跳。
    秦姝意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偏又说不上来,临上马车前,她突然开口?说了句,“裴二,我与你同去?广济寺。”
    青年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幸而敛在衣袍之下并不起眼,他点头答道:“也好。”
    说完坐在少女身?侧,镇定的有些过分?。
    那股怪异的直觉愈发浓烈,秦姝意原本?还以为这人?无论如何都会拒绝,却没想?到竟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这不禁让她有些局促,倒显得自?己多疑了。
    她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开口?,“若是你有旁的事,我在府里待着也可以。”
    裴景琛眉梢微挑,显然是想?透了其中?的前后因果,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母亲的灵位由广济寺玄空大师亲自?供奉。”
    他说的淡定,秦姝意却听得有些惊骇。倘若真的是裴夫人?的牌位,那也理应放置在裴家宗祠,怎么会由一个僧人?供奉?
    青年看到她眸中?的疑惑,低声道:“夫人?,裴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我父亲和姑姑是裴家嫡系,可是祖父早逝,一大家子活活吃垮了大房。”他垂眸补充道:“姑姑还没及笄,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把她嫁给缠绵病榻老知州的准备。”
    秦姝意心中?一惊,顺着他的话猜测道:“所以,国?公大人?带着皇后娘娘逃了么?”
    这不难猜,虽则其中?的弯弯绕世人?并不清楚,可却有一点明明白白。那就是恒国?公与当今陛下是青年时结下的交情,必然是来到临安后,才与当今陛下产生了交集。
    “嗯。”裴景琛并没有再?提后来的事,那些事也不必再?提,临安口?口?相传的帝后情意、伯乐与千里马之间?的赏识罢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仿若这一切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祖在雍州虽有一份家业,但终归只是行商。母亲嫁给父亲,得了父亲的爱重,却一直被宗祠那群老顽固置喙斥骂。”
    他话头一转,“就算入了宗祠,也是平白被人?往身?上泼脏水,还不如在广济寺清净。我母亲曾救过玄空大师,因而大师也愿意为她供上一盏长明灯。”
    至此,秦姝意方把这一切听明白,亦是唏嘘不已,点头道:“既如此,我更该和你一同去?,为母亲上一柱香,聊表思念。”
    裴景琛看着她,忽而露出一抹笑,将她揽在怀中?,“母亲是个豁达温善的女子,见到你,必然欣慰不已。”
    少女嗅着鼻端熟悉的冷竹香,也不由得有些晃神?,她合上双眸,只说:“裴二,我刚才很担心你。所以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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