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那人闻言似有惊诧,与同?僚面面相觑一瞬,低声嘀咕一声却未多问?。
    他接过谢昭宁手中木符与诏书来回?翻捡,似得罪不起姚家,眉头一皱一放,又掀开车帘探过车内,见其中确实只两名娇柔貌美姑娘,空荡荡再无它物,便只与谢昭宁仔细搜了身,通过盘查,打了手势着他驾车入内,又谨慎招了两名手下,示意一路相随护送。
    “入得内庭,姚家小姐可乘步撵往御花园中赴宴,至于这位小兄弟——”那人周详交待手下道,“按规矩,送去驿马所中稍作休整吧。”
    “是。”手下抱拳。
    “多谢军爷。”谢昭宁忙道。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抬眸轻瞥——
    正阳门?前守卫既已换过一巡生脸儿,便是那前朝公?主明言原是连珣找人顶替,谢昭宁忌惮连凤举已熟知内情之下,便仍不敢贸然前往,故而改走?了含光门?,却不料此处禁军亦无一人曾在他手下当?值。
    既然松雪适才未曾收到讯息,怕此地哨岗堪堪换防不久,与正阳门?情况还有不同?。
    只几日光景,莫说正阳门?,便是连含光门?前守卫,亦换过了一轮,如此大?的手笔,到底是连珣当?真已策反了都检点?,提前着新兵增补上了哨岗?
    还是,连珣一早便买通了都检点?,将自个儿私兵混入征召队伍,堂而皇之得放在皇帝眼皮底下已俩月有余?
    亦或是,那位多疑善谋的帝王,顺水推舟率先布下了这迷魂阵?
    那连璋呢?
    禁军若有此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那他——
    谢昭宁正思忖,已有禁军忍不住催促他,探手道:“请。”
    他便迅速回?神,驭马先行离开,入得宫门?,走?过长长甬道往内庭去。
    那甬道狭长,安宁静谧,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谢昭宁驾车左右环顾,戒备扬鞭打马,眸光小心眺上两侧高耸院墙,果然敏锐窥见似有箭尖寒芒于天光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怕是那墙上原伏有数百禁军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待他马车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再入一处宫门?。
    那门?后,原又有四名陌生守卫,拦下马车后便果断关门?,又唤谢他们?下车盘查,与谢昭宁谨慎搜了身,着二女换了步撵往御花园中去。
    谢昭宁目送薄纱覆面的霍长歌与赫氏公?主姿态婀娜得靠坐在步撵上摇晃着走?远,方才做出一副茫然无措模样,像是头回?进宫,掀着眼皮觑着身侧其他禁军,小声支支吾吾道:“那……我、小的……驿马所是在……”
    松雪与谢昭宁易容易得仔细,给他面上抹了厚厚一层青灰,越发显得他皮肤粗糙,人也憔悴贫苦,便是连眼下小痣也隐去了踪迹,他又稍稍弓背站着,身姿不大?挺拔,与原貌简直判若两人。
    此地值守禁军亦是临时?迁补而来,本就与他认识不深,一时?半会儿便也识不破他伪装。
    “小兄弟不必心急。”应声又有一名面生禁军出列,与先前出自含光门?的那名禁军一前一后引着他牵着马沿着红墙折向另外一条路。
    那条小路原是通往驿马所后门?,平素嫌少有人来往,周遭偏僻幽静只闻夏日蝉鸣,便是哨岗间亦距离隔得甚远。
    申时?前一刻,日头西斜。
    谢昭宁不动声色转眸四处探查,戒备心起,若是寻常时?候,是该着人引着他将马车驾去前门?附近空地,原也不走?这条路。
    谢昭宁正警觉,余光轻瞥间倏得发现身后似有异状——他背后那禁军落在地上的影子已快与他的连在一起,只瞧那影子动作,像是那人无声而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带鞘长刀,两手高举,似要给他当?头一击!
    谢昭宁骤然回?身,迎面便是连鞘一刀,他侧步让过刀身,抬臂扣住那人手腕,猛得向外一翻卸掉长刀,另一手悬空接住刀柄,旋身到他背后手起刀落,一刀鞘砍在他后颈之上,瞬间将他切晕在地,动作迅疾利落。
    谢昭宁身前那人闻声扭头,惊诧间还未反应,便被谢昭宁一脚踹得摔在墙上,后背盔甲磕出“哐当?”一声脆响。
    谢昭宁倾身上前,“唰”一声抽刀出鞘,将森寒刀刃抵在他颈侧,刀锋轻轻一抖,便在他粗壮脖颈之上划开一道细长血痕,堂而皇之得威胁。
    他如今虽顶着一副其貌不扬模样,狭长凤眸却锋芒尽露,挺直肩背又高出那人半头来,俯视看他时?,便莫名带出了些许威仪与压迫。
    谢昭宁平静凝着那人愕然双眸,晓得他是含光门?前守卫,便从他怀中从容摸出响箭扣在自己手心,肃然冷声轻道:“我问?,你?答?”
    “你?是何?人?”那人见他动作,不由震惶反问?,“竟识得禁军响箭?”
    “你?们?不识得我,又为何?要杀我?”谢昭宁却是不答,冷然一挑眉眼,刀刃往前稍送,便又切进他皮肉一分,鲜血瞬间沿着刀身淌下去。
    “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要杀你?,我只见到是你?杀了人!如今你?要杀我,动手便是,休想从我口中套出话去!”那人哑声咬牙一顿,偏头就要往刀刃上撞。
    如此刚毅血性,谢昭宁一骇,匆忙撤开刀锋,刀身旋着他颈间空转半圈,刀背亦往他后颈猛得一敲,只得将他原地打晕。
    内情还未来得及问?,谢昭宁拧眉轻叹,眼下越发疑惑,又不由担忧起霍长歌处境。
    他随手将染血单刀扔在地上,弓腰将那禁军一身轻甲扒下换了,又与他怀中掏了木符出来。
    那木符上的人名也陌生,谢昭宁便越发笃定此事都点?检已牵涉其中,毕竟签发木符、编纂目录,原便归都点?检职下。
    谢昭宁将那二人木符与响箭皆搜刮出来揣在袖中,环腰绑缚其中一人刀鞘短匕,又背箭囊长弓,待一身齐整瞧不出丝毫破绽了,拖着那两人藏进墙角暗处后,方才转身牵着马“哒哒”得继续沿着红墙往前走?,绕到驿马所后门?翻身进去,凭借对皇宫内院的熟知,另抄了近道去往中庭。
    他着一身禁军铠甲,又怀揣木符,路上遇着避无可避的哨岗便也好糊弄。
    如今宫中禁军新旧交杂,两波人马互不识得,倒也给了谢昭宁可趁之机,且越往中庭走?,禁军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截然不同?,更有别于宫门?附近,变动难寻章法,怕当?真是都检点?亲自大?改的布局,又机智得将新旧两股兵力搅扰其中,颇能?迷惑了人去。
    路上不住有大?批禁军调动换防,却嫌有宫人往来走?动,竟探听?不到一二讯息,谢昭宁躲藏间,又越发担忧起连璋来。
    霍长歌尤能?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功夫又是这深宫之中难逢敌手的,这一路也未见她行踪与打斗痕迹,可他那位二哥,却目下无尘又过刚易折,禁军械斗内情瞒不过他,人员增补调动亦该瞒不过他,可他若知……若知了……
    谢昭宁心下微沉,冷静探查间,愈加谨言慎行,堪堪靠近御花园外的一处宫门?时?,遽然便见大?股面生禁军持枪自四面八方赶来,汇成齐整两列朝他面前过来,气势雄浑整肃,只为首那人面容似有些熟悉之感?,却非出自他麾下。
    谢昭宁便隐在角落里站着,又抬头分辨日头方位——申时?刚过,大?宴方开,正是觥筹交错时?候,乐师歌姬恐还未入场,前朝怕也不会此时?行刺,连珣更不能?在山戎未至时?动手,眼下如此大?规模兵力调动却不知为何??
    疑惑间,那队禁军便堪堪要从他眼前经过,他不由身子后仰躲避,无意贴在红墙上的左掌心却似按住了一块儿尤显凹凸不平的砖瓦。
    其上刻痕横竖交错,圈圈点?点?排列规整,不似天然倒像人为。
    “……元宵节总猜字谜到底无趣,有你?二哥在列,谁人又能?赢得过他去拔得头筹?不若——将这字谜换个玩法儿?咱们?出上一人,在御花园中埋个宝,再找个墙角刻上些线索,先寻到宝者胜,如何??”
    “你?可莫再撺掇三弟与你?一起疯闹了,元宵夜园中到底昏暗,小心磕碰摔着,吉利也变不吉利了。”
    “……”
    一时?似有往昔记忆浮起,谢昭宁眉眼霎时?温柔,无声一叹,掌心留恋似得轻轻摩挲那红砖。
    二公?主幼时?常有奇思妙想,那夜他们?倒也未依她所言埋物挖宝,只那御花园外四角红墙,后来总被二公?主偷偷划了刻痕要他们?猜含义。
    道生一,一生万物……
    在这红墙青瓦间,皇帝便是那个“一”;
    阴阳相间,横竖交错……
    皇后便是那个“i”;
    而他们?这些兄弟姊妹,便依照排行,以圆点?计数。
    谢昭宁屈指一遍遍细细抚摸那砖上痕迹,惊诧间又不便低头查探,似乎那些旧日刻痕之中,混入了陌生图样——一串凹痕似五个青豆大?小的圆点?被横着的一根竹签贯穿,像串糖葫芦一般。
    那刻痕些许锐利,似未受风吹雨打,倒像新刻上去的。
    难不成……
    谢昭宁骤然忆起方才自他眼前走?过的那队人马的将领面容来,为首那人竟与齐冲肖似了七八分。
    虎贲营中原有一对齐氏兄弟,乃是连凤举族中远亲,长兄为齐跃,幺弟便是齐冲!
    适才那一队人马,勿论衣着甚至容貌,显然非是虎贲营,怕那三千禁军,根本就是都检点?的迷魂计——乃是暂时?收编进虎贲营的一支军队,却调出来让连珣误以为这是训练给他的以“二月增补”名头引入宫中的亲卫军?
    果然——
    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的幌子,都检点?与虎贲营绝不可能?反叛,恐齐冲已平安抵京,带回?了凉州讯息,陛下亦窥得连珣与前朝私下动作,晓得他二人要合谋逼宫,却顺水推舟做了这局,欲设下鸿门?宴将前朝遗民诓骗宫中一网打尽!
    遂这中都城中一派岁月静好模样,便是连城前亦不曾做御敌准备,哪怕设置一二陷马坑。
    谢昭宁心下悲凉,便知此前所料不假,如今形势之下,他恐难调动一兵一卒,孤立无援之中更得隐匿身份以待破局之用。
    他见眼前那队禁军已离得近了,蹙眉兀自思忖一瞬,突然转身出去,自觉缀在队尾与众人步调一致跟从,绕过高耸院墙,入了御花园中。
    局势现下一变再变,似笼在白茫茫雨雾中的青山,只露出朦胧一角,窥山又不似山,他便也只能?亲自前去一探究竟了。
    五个圆被一箭穿心……
    连璋怕是已率先洞察了今日局势——
    那位多心的帝王,正坐在王位之上,将众人翻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他从未低估过他。
    而连珣,亦赢不了他。
    *****
    申时?前一刻,永平宫侧殿,五皇子寝宫内。
    连珣身前跪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正细心为他打理衣襟,她痴迷得指间不住来回?摩挲连珣紫棠长衫下摆上,细绣的那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作宫女装扮,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虽说未有多貌美,却天生一副丰-乳-蜂-腰的曼妙身材——正是南烟的亲妹子,南栎。
    她双颊绯-红,领口微敞,露-出半片印着淡红指痕的前颈,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连珣,抬着一双溢出尊崇的眸子,浑身透出淫-糜的情-欲味道,痴痴地说:“主子今日俊美极了,只这般瞧着,便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连珣正对铜镜悠悠闲闲地理着垂落肩头的发带,闻言“嗤”一声轻笑:“是么?”
    “你?这嘴倒是甜,起来,我尝尝。”连珣玩味垂眸,伸手扣着南栎后颈将她拉扯起身,熟练地含-着她樱-唇啧啧有声得吮-吻,那少女一双美眸愈发水光潋滟,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着眼睫柔弱无骨般倚靠在他身前。
    连珣如今只十四岁,原比霍长歌还要小上半个月,这般风-流举动却是做得自在娴熟,不似个少年人。
    “殿下,”南栎眼神迷蒙,嗓音黏黏糊糊的,扯着他领口期待轻喃,“今日以后——”
    “——今日以后,你?便有从龙之功,除却龙床以外的其他地方,亦可陪在我身侧,再不是奴,是妃了。”连珣掐着她下巴轻抬,口中漫不经心得说着调-情话,眸中却满是胜券在握的意气风发,显得一副阴郁秀气的面容也没往日那般苍白了。
    他话音即落,又有宫女自殿外进来,揶揄又醋得先是眼皮一翻,白了南栎一眼,方才与连珣矮身行礼,轻声细语回?禀道:“殿下,一切正常,宾客陆续入席,时?辰到了。”
    连珣闻言手在南栎腰间-情-色一揉-搓,方才将她动作轻柔得推出臂弯。
    “走?吧,”连珣亲自与南栎拢好散开的衣襟,遮住她一身情-欲痕迹,似调-情的语调中透出满志踌躇,“开宴了。”
    他言罢负手转身,携南栎一同?出了殿门?。
    *****
    申时?将至,炽阳正烈,御花园郁郁葱葱之下,正好一番夏景,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煞是热闹。
    帝后未至,众人便三三两两拱手寒暄,亦不乏有相熟少年凑做一堆儿笑闹,少女罗扇半掩了面,提着裙摆姿态窈窕扑粉蝶。
    连凤举素来喜静,便是连皇后亦嫌少私下于宫中开宴,园中一时?欢声笑语混着脂粉清香,越发生出了人气儿。
    申时?,丽嫔与其一对子女连珩、连珍一道前来,连璋一息后也入了席,身后缀着两名着甲禁军随侍左右,众人随之安静落座,片刻后,连珣牵着连璧也到了,再过半晌,竟是皇帝携了太子于皇后之前摆驾而来。
    席间已支起数柄凉伞,拢出一团团的阴影。
    连凤举见皇后缺席,神色不豫落坐主位,躲在莲形伞盖遮出的阴凉下,微一蹙眉又舒展,先笑着受过众人朝拜,说过几句场面话,便做一副闲散慈祥模样,尤其与那一众小辈儿和蔼笑着道:“即是端阳佳节,各位便不必拘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吧。”
    庭下虽有少年闻言笑着与左右举杯,气氛却未见明显松快。
    皇后自打册封起,言行举止从未有失,堪称后宫与命妇表率,众人见状大?感?意外,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姚家长辈下意识便朝连珣探去古怪眸光。
    “皇后呢?”连凤举一语即落,转头与太监面儿上虽是笑的,语气却是冷的,“还不派人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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