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马上,便是方寸间即生死。
    段锦抖擞精神,一杆银枪呼呼有风,半分不让。
    与小郎们对练可以让一让没关系,可眼前是叶碎金的考教,考教怎可相让。
    万一主人以为他练功不勤、学艺不精可糟糕了。
    噼里啪啦地走了几十招,叶碎金忽然喝道:“小心!”
    段锦一凛,因有预警,提前后撤身形,饶是如此,叶碎金的枪尖依然从他喉头掠过,鼓凸出来的布料甚至擦过了他的喉结!
    这一招!
    从未见过!
    这是叶家枪?这莫非是……
    段锦瞬息间折腰后仰,枪杆在地上一撑,一个空翻后撤,避开了这一枪。待落地,惊疑不定地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的枪并未收起,枪尖指着段锦,微微震颤。适才一瞬的惊险,还在空气中残存了余韵。
    段锦何其聪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主人!”
    叶碎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她收枪,问段锦:“你可知刚才那一式是什么?”
    段锦激动:“回马枪!”
    叶家堡很多人都会叶家枪法,不只族人,还包括许多世仆、家生子。
    如段锦这样从小被养大的,也学了。
    但回马枪是不外传的。连旁支偏房都不传,只传嫡支。
    这一代,嫡支就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了。连叶四叔这一房都已经不算嫡,只算是本家。
    回马枪,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会。不,大家甚至以为叶碎金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理论上,回马枪传子不传女的。
    十郎就和和他私底下说过,说他们兄弟其实都猜测过叶碎金到底有没有学回马枪。
    因为叶碎金的父亲是急病走的,他走之前,并没有把回马枪传给叶四叔这个血缘最近的堂弟。
    如果叶碎金也不会,那回马枪就失传了。
    现在段锦知道,叶家回马枪没有失传。老堡主果然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打破了家规,悄悄传给了她。
    这很好,这使得叶碎金的手里又多了一分筹码,更不怕了。
    段锦正为叶碎金高兴,叶碎金却将枪头的布巾摘了下来:“看好了。”
    段锦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
    枪尖一点银光,以刁钻的角度,在空气中划出奇诡而锐利的轨迹,收割的是看不到的人命。
    一式。
    两式。
    三式。
    ……
    怎还有第四式?
    第五式?
    不是传说中,回马三枪吗?
    叶碎金收枪,看到段锦惊讶的表情,告诉他:“回马枪一共五式。三式传承,最后两式是给堡主保命用的。不到时候,不传。”
    段锦不敢说话。
    这样的秘辛,便是叶三郎甚至叶四叔都未必知道,为什么告诉他?
    “阿锦。”叶碎金说,“今天,回马五枪,我都教给你。”
    虽然隐隐猜到了,段锦还是震惊:“主人?”
    他盯着叶碎金,非得弄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他忽地顿了顿,语速飞快地问:“赵郎君也学了吗?”
    赵景文的枪法也是叶碎金亲手教的。
    死去的记忆跳起来攻击她。
    叶碎金抬手按住段锦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和他比,他不配。”
    赵景文踩着叶家军的尸骨登上了大位。
    段锦用自己活着证明叶家军还存在。
    那些叶碎金上辈子就已经压在了心底的记忆又跳起来疯狂地攻击她。
    那些宫墙深处暗夜独处时的后悔和痛苦,早在许多年前她就遗忘、就认命了,现在又跳起来攻击她。
    她教了赵景文。
    在赵景文离开叶家堡前,她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偷偷传了他回马三枪。
    连兄弟们都不会。
    她后来一直痛苦自责。
    因武艺是要用身体来记忆的,学得越早,练得越勤,身体记得越牢,反应就越快。
    若兄弟们都早些学,或许战阵上的千钧一发间便能逃得生天。或许有些人就能活下来。
    叶氏本家,不至于凋零至此。
    段锦后来都学了,全部的五式,那都是后来了。
    但这又是赵景文厌他的另一个理由——叶碎金只传了赵景文三式,却把家主保命的两式也传给了段锦。
    他也曾问过:“凭什么?”
    “阿锦。”叶碎金捧着段锦的脸,盯着他的眼,“过几日,我会把回马三枪都传给叶氏本家子弟。我不会教赵景文的,一式都不会。”
    “但你,我会将五式全都传给你。”
    “你以后会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随我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她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清澈懵懂,带着困惑和不解。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无法理解的。
    她把段锦的头按下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你不愿意作我的弟弟,没关系。”
    “那就做我的大将!”
    “我要让你一路做到骠骑将军!”
    “我要你长命百岁!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凭什么呢——就凭大将军段锦,是叶家军最后的精魂!
    段锦活着,叶家军就活着!
    ……
    额头抵着额头。
    热度透过了皮肤。
    呼吸可闻。
    能看见她的眼睫在颤。
    段锦这一生都尚未跟任何女子如此亲密过,何况是叶碎金!
    从前,他个子矮,得仰着脖子看她。
    她年纪比他大,她抚养了她。他从前看她,首先是主人,然后似母亲,又似姐姐。
    后来,也就是这两年吧,他忽然就从那个在她婚礼上只知道傻乎乎吃糖的小孩子长大了。
    他长得比她都高了。他再看她,当然还是主人,可不再像母亲和姐姐了。
    她开始入他的梦里来。
    一开始他惶恐极了。觉得亵渎。
    可是后来,若她一日不入他的梦,他就睡不好。
    于是,她夜夜都会入他的梦。
    段锦的心脏快要跳出腔子。
    他的手张开又握拳,张开又握拳!
    血管好像要爆裂,身体几乎要出丑。
    但最终,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手背青筋都凸起,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主人。我……”段锦喉头滚动。
    强吞下所有的热力,强让自己保持住了冷静。
    “我会好好学!”
    “我不做劳什子将军。”
    “阿锦一辈子,只做主人的小厮。”
    ……
    当日叶家堡的人留下口信,说邀请内乡县令到叶家堡做客。内乡县令惴惴了许多日,终于收到了正式的帖子。
    这时候夏收基本完成了,看来是叶家堡也腾出手来了,毕竟夏收是大事,大家都忙。
    但这种“叶家堡肯定要搞点什么事”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穰县的县令又来了:“远涛兄,这怎么办?到底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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