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六娘,你在看什么?”
    叶碎金在看襄州、均州和房州三地交汇之处,薤山和筑水之间的那块地方。
    她也知道打败了这个杂牌将军的是谁——裴莲的父亲裴泽,前剑南道节度使之子。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年轻,被他父亲的副手王荣篡夺了剑南节度使之位。也就是现在在蜀地立国称帝的那一位。
    王荣还得到了当时朝廷的认可,获得了任命书。他获得任命的方式大概和叶碎金差不多。
    总之裴泽那几年挺惨的,事变的时候仓皇出逃。一直被王荣的人追杀,流亡在外。
    后来王荣在剑南道搞整肃,清理裴家余党,又有一批人出走剑南道。他们寻到了裴泽,认他为主。两拨人汇合后,在三州交汇之地,薤山、筑水之间落了脚。现在裴泽应该差不多占据了半个房州。
    但妻子女儿当时被抛弃了。后来妻子不知所踪,大概率是死了。
    才两岁的裴莲被两个忠仆护卫,流离失所好几年,才找到了父亲,很是吃了一些苦。
    裴泽因当年事急逃亡,丢下了妻女,一直觉得愧疚于心,后来虽然有了儿子,依然对裴莲格外地疼爱,以作补偿。
    几乎可以说,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所以后来她找过去,裴莲才知道赵景文原来已经有妻子,但她深爱赵景文,宁肯二女事一夫也不肯放弃赵景文,裴泽没办法,也只能依了她。
    而叶碎金,赵景文百般告罪、乞怜,又游说她叶家与裴家结盟的好处。
    而且赵景文许诺说,她为正妻,裴莲为妾。
    裴莲被他蛊惑得竟然也同意了。
    叶家的决策层只有叶碎金一个女人,男人们其实根本不觉得一个男人同时拥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大事。
    且叶碎金不能生,不会有带有叶家血脉的孩子。赵景文就是与别人生一百个孩子也跟叶家堡没关系,叶家堡不会易姓。牺牲赵景文的色相,与裴家结盟,在当时看来是对叶家堡有助益的。总好过两家为争个男人火拼。
    连叶四叔在当时都是赞同的。
    那时候只有杨先生人间清醒,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可她做不到。
    终究是走上了杨先生早预料的一条路。
    赵景文依附着裴叶两家,汲取两家的养分。
    而叶碎金像上了一条船,虽内心隐隐感觉不对,可前面已经投入了,舍不得下船。
    于是只能投入更多,投入越多越下不了船。
    更糟的是,船上还有别人,也在拼命投入。你又不想输,不能输,不想最后变成对方成了大赢家,于是益发地往里面投入。
    她是正妻,裴莲生了儿子。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对方更下不了船。
    帝王之术原就在制衡。赵景文在这方面真是天生的手腕,他早早地就把帝王手段用在了叶家和裴家两个妻族身上。
    渐渐地,强弱颠倒,主宾易位。
    赵景文有了自己的力量,从依附两家,变成了掌控两家。
    他的崛起更注定了叶碎金再没法抽身。否则,叶家堡血本无归。
    只能咬着牙坚持到陪着他踏上丹阶玉陛。
    一度以为拿到皇后的位子,便不算亏。
    其实想想,输了,她和裴莲都输了。
    只有赵景文是赢家。
    “邓州得布防。”叶碎金目光从薤山筑水移开,从段锦手里接过了细木杆,在邓州西南划下了一道线。
    实际上这正是他们今天聚在书房里讨论的问题,被赵景文派回来的斥候打断了而已。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们既然已经对襄州下手,要防着他们向邓州突进。”
    其实她真正要防的是赵景文。
    以赵景文的性格,上辈子他都会往房州一探究竟,这辈子她甚至没有在邓州的权力架构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以他的头脑看得明白,必会借着这一次独立领兵,向外寻求发展。
    还会遇到裴莲吗?
    别的叶碎金没法保证,但她能保证,只要赵景文再遇到裴莲,一定还能把裴莲迷得头脑发昏。
    实际上,裴泽也很喜欢他,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裴莲的弟弟年纪还小,裴莲又是女子,裴泽一直想给儿子找个助力。他收了许多义子,但赵景文这个女婿显然比义子们更得他的心。
    叶碎金突然想明白赵景文是怎么蛊惑裴泽的了。
    自然是用蛊惑叶碎金同样的方式——在叶家堡说与裴家结盟的好处,在裴家自然是讲与叶家堡结盟他便能有力量帮助自己的小舅子。
    这肯定也是裴泽愿意在他身上投入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这辈子,叶碎金再不会做出和前世一样的选择了。
    她决定像上辈子那样派赵景文往穰县去的时候,就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辈子,她选择与他义绝。
    既然如此,就必须防范赵景文勾结裴家对等邓州不利。
    “好,可以。”叶四叔说,“现在都闲下来了,随你折腾。”
    七月的农时终于忙完了。就连方城都成功地抢种了一茬豆子。
    下一拨再忙就是十一月收豆子,然后便进入冬季农闲阶段。
    这中间的八月、九月、十月,也十分宽松。
    “新兵也训练了一个月了。”叶碎金说,“是时候检阅一下成果了。”
    于是,新兵营里,有人来传了节度使叶碎金的命令:新兵第一次三日大考,考核通不过的便筛下去。
    新兵们嗡嗡议论,饱饭吃多了,便有人不乐意:“怎么还筛人,大家伙每日里都按时出操,没有偷懒的。”
    正咋咋呼呼,忽然有人道:“让你们当兵是为了叫你们按时出操耍猴给人看吗?”
    众人闻声看过去,一个锦衣的年轻人扶着腰后刀柄站了出来。
    肩背挺拔,眉眼间带着冷意。
    这少年郎时刻都跟在节度使大人身边,年纪轻轻,一身锐气,毫不输给叶家郎君们。
    他还已经有了陪戎校尉的头衔,大小是个官。
    大家都认得他,他叫作段锦,据说是节度使大人抚养长大的。
    他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
    “筛下来是为你们好。”段锦说,“顿顿给你们吃饱,不是为了让你们出操好看。可别忘了咱们当兵是为了将来要上战场杀敌,博取个出身功名。”
    “大考会被筛下来的人,就是上战场会叫人一刀砍死的人。”他冷笑,“谁想死,尽可以考核不过还赖在军营里,打仗本就是填人命。你填上去挡住敌人,正好旁人可以杀敌立功。”
    大家都讪讪地不再敢说话了。
    自叶家堡的女堡主叶碎金主事邓州之后,招收壮丁、安置流民、组织抢种,整个邓州都呈现出一派安宁模样。
    真的是饱饭吃多了就忘了。
    当兵是要打仗的。
    打仗是要死人的。
    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第36章 亲近
    “段小郎。”段和叫住了段锦, 跟上来。
    段和是宣化军出身。
    段锦自然不知道前生后世的事,只知道之前启程攻打方城,段和曾出列说话, 入了叶碎金的眼。特特叫他把段和提到了身边。
    段锦跟在叶碎金身边, 会关注每个叶碎金关注的人。
    他关注了段和一段时间, 发现与他颇投契。果然,主人喜欢的人他也会喜欢。
    除了赵景文。
    段和跟上,赞道:“真看不出来, 小郎年纪轻轻,却很会说话。”
    段锦笑道:“我本就是给主人跑腿传话的, 不会说话可还行?”
    段和提醒他:“小郎已经是校尉了, 称‘大人’即可。”
    段和不是第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了。
    段锦于风中横了他一眼。
    “便这校尉的出身,也是主人给的。”他说,“没了主人,我什么都不是, 活不活得下来还得另说。”
    “便一辈子喊‘主人’又怎样?”
    段和摸摸鼻子,化解尴尬, 笑道:“小郎忠心,大人定是看得到的。”
    这一句倒深得段锦的心。
    他拉段和:“走, 去我屋里喝酒去。”
    从前段锦不需要考虑人际关系这种事。
    他自小在叶碎金身边长大,受她偏爱。自己又生得俊俏,口舌伶俐。在整个叶家堡都吃得开。
    叶家长辈看他是个伶俐可喜的小厮, 叶家小辈和他一起长大, 当他是玩伴。
    管事们都给他面子。
    他这样吃得开的人从来不需要特别地去和谁拉拢关系。
    说起来, 还是赵景文给他上了一课。
    段锦会特别关注叶碎金关注的任何人, 怎么可能不关注赵景文。他一直都在观察赵景文, 揣摩赵景文。
    赵景文在门客、家将中拉拢人心的行为自然落入了他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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