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家的,让她从小在军营里混。”
    “她十四岁就开始领族中部曲,我们只当她闹着玩, 姑娘家迟早要嫁人, 厉害些将来不受欺负, 便也没管。哪想到……”
    叶碎金八九岁就在军营里泡着,十四岁开始执掌部曲,帮着父亲做事。
    邓州的安稳, 有她的功劳。
    到她十七岁那年,叶二急病而亡的时候, 叶家堡一千部曲被她紧紧抓在了手里。
    现在叶碎金麾下的冯旺, 程全,高有福,武丰收、王来喜这些个将领,本来是叫作叶旺, 叶全,叶有福, 叶丰收、叶来喜。
    他们是赐姓家仆出身的家将。
    承平年月里,家仆哪怕是做到了大管事, 也无法左右主人家的继承问题。
    因为还有官府在,有能约束主仆关系的力量。
    但那时候已经没有官府能管得了叶家的事了。
    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外面战乱, 流民一拨一拨的过邓州。说是邓州安稳。
    邓州为什么安稳?是因为这些人才安稳。
    家将们掌着部曲, 叶碎金掌着家将。
    他们都服她。
    如今, 在叶碎金的带领下, 叶家的中青两代郎君都出头了, 仿佛就显不出这些个家将了。
    可在当时, 如果控制不住他们,叶家部曲一样也会哗变。
    这些人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主人姓什么,他们就跟着姓什么。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叶家堡将来姓什么。他们更在乎什么人在他们头上。
    这些人都是叶碎金的父亲培养出来的。
    他们认叶碎金。不仅因为叶碎金本身能力过人,也因为叶碎金继续坐下去,叶家部曲的架构不会有大的变动。他们现有的的利益与权力都可以得到保障。
    但新的人,譬如叶四叔坐上去,必然要培养属于他自己的嫡系。
    大家的利益都要受损。
    所以,家将们抱团跟叶碎金站在了一起。
    叶碎金凭着对叶家堡一千部曲的实控,才敢以女儿身与本家叔父争家主之位。
    她还赢了。
    ……
    十二娘觉得,童年似乎离她远去了。
    叶四叔提及的这些人,她都认识的。见到的时候,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他们与叶四叔在一起的时候,也似乎什么事都没有过。大家的脸上都能带着和气的笑。
    可原来在背后,有这么多的利益纠葛。
    十二娘本来觉得自己看过那么多卷宗,知道很多人间丑恶了,远超了同龄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直到现在,真正了解到这些就在身边的人背后的复杂利益关系,才一步踏进了大人的世界。
    “怎么了?”叶四叔摸摸她脑门,“也没发烧啊,怎么这么没精神?”
    他道:“咱跟六娘这些事啊,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也都知道,六娘就是比我强,咱也心服口服。六娘也把话挑明了了,以后叶家堡这份祖产,还是给阿龟。”
    “她当初拿走的,给阿龟,就算是还给咱家了。所以以后,这事就过去了,大家都向前看,不提了,知道吗,不提了啊。”
    他反复强调,十二娘便点头:“嗯。”
    叶四叔道:“我还有事,你去你娘那里。你五叔家的白事,你也好好学学。以后嫁了人,做了人家媳妇,少不得这些事里里外外的都要操持起来。你不小了,该学的学起来。别成天乱跑了。”
    十二娘大概是真的没精神,他念叨这些她最不爱听的,她竟也不顶嘴,只问:“六姐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回来了。她肯定知道袁令回来了。”叶四叔道,“四郎媳妇的事再两天全办完了,她再回来,正好。”
    十二娘便被打发去了后面。
    后宅里,四夫人和两个儿媳正说话。
    四郎家有白事。通常一个家里娶了儿媳,家中中馈和这些红白事、人情往来都该交给儿媳来操持了。
    偏这次办的就是四郎妻子佟氏的白事,五夫人也病倒了。
    只能四夫人领着两个儿媳过去帮忙操持。
    好在四夫人这几年实质上已经担起了宗妇之责,这些事她都办得十分老道了。
    连桐娘跟着她,也十分能干了。正好这次,让小儿媳也跟着学学。
    兰娘生的十分娇俏,养眼。就是性子看得出来有点娇气。好在桐娘当年就是比着长媳、宗妇的要求找的,十分敦厚温良,对弟媳妇也能照顾包容,有长嫂之风。
    妯娌间处得一团和气。
    只如今,大家的心情都很低落。
    佟月娘之死,实在令后宅的女子们震撼。尤其桐娘和兰娘,一直到现在都有些无法相信。
    却又知道这是真的。
    前些日子还和她们言笑晏晏,互相串门子的妯娌,就这么没了。
    她的婆婆甚至不想给她办,还是四郎发话了,到底夫妻一场,最后还是办了。
    四夫人明白五夫人的意思,一切从简,并未大办。只如今叶家不一样了,如今的“从简”,还是比从前叶家堡时办的白事要隆重得多。
    也算全了佟氏的体面。
    只女人们第一次直面了叶碎金的冷酷。
    从前当然也听说过很多。但听到的都是“据说……”。她们生活在安稳的后宅里,不曾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男人们回来,也不会与她们多说。
    她们见到的叶碎金,是叫人如沐春风的叶碎金。
    她可以胜任任何一个大家族的宗妇。
    她总是带着笑,每一个与她对话的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重视。
    她对同辈的嫂嫂、弟妹十分亲切关爱。撇开男人们曾经与她有过的纠纷,单就她这个人来说,不论是桐娘还是兰娘,都喜欢她。
    她们真的是万万想不到,月娘的父亲、四郎的岳丈,这样亲近的关系,叶碎金说杀就杀了。
    还有忠远堂的堂主,一宗家长,也杀了。
    最后的刑决体现的是律法,但“不许赎减”体现的却是叶碎金冷硬的心。
    谁家也不是出不起钱,若能赎减,便都不用死了。
    可她,就让这些亲近的人都去死了。
    桐娘和兰娘,甚至四夫人,都被冲击到了。
    她们第一次才看到了叶碎金的另一面,她们难得看到的另一面。
    叫人惊惧。
    十二娘来了,四夫人还念叨:“你在你老师那里,没赶上那些事吧。”
    十二娘敷衍:“没有,我天天念书。”
    四夫人才放心了。
    女人们说起话,主要是出殡礼的礼金对账、核对物品、香火油烛的一些琐事。
    十二娘也不吭声,只听着。
    兰娘看了她一眼,关心地问:“哪不舒服吗?不大精神呢。”
    十二娘胡乱道:“没食欲罢了。”
    四夫人也道:“别说了,都是这事闹的,我这些天也没什么食欲。”
    说着就叹气。
    桐娘兰娘也跟着叹气。
    兰娘道:“我前几天跟四嫂借的花样子,都还没还她。”
    说着,掉起了眼泪。
    桐娘眼圈也红了。
    只有十二娘神色木然。
    四夫人察觉了,唯恐媳妇们嫌十二娘心硬,传出去对十二娘名声不好,便道:“看这孩子,已经傻了。唉,得过一阵子,她才能回过味来。”
    十二娘也不反驳。
    桐娘兰娘都叹息。
    四夫人顺嘴说了一句:“碎金这心哪,也太硬了。怎么就不叫赎减呢,唉。”
    十二娘突然撩起了眼皮:“那不然呢?”
    “个个都赎减,杀人不偿命?”她说,“比阳的人去了,是干什么去的?是割脓疮去的。不割干净了,跟没割有什么两样。”
    “若能赎减,谁还怕?”
    “六姐的地盘越大,兵越多,这些人敢作的恶就越大!”
    “六姐为着引来人口,花了多少心力!”
    “什么是人口,每一个百姓就是人口!唐州、邓州能繁荣,首先就得有人口。”
    “六姐费尽心养出来的人口,不是来给这些人这么糟践的!一个都不行!”
    十二娘胸口起伏,面对着母亲和嫂嫂们。
    四夫人、桐娘、兰娘都惊得呆住了。
    桐娘反应快些,拍着十二娘的手臂道:“随便说说罢了,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四夫人也道:“你咋呼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净说些有的没的,什么人口地盘,是你操心的事吗。有那功夫,给你嫂嫂们绣个枕套缝双袜子好不好?阿龟多大了,还没得你这姑姑一件亲手缝的新衣呢。”
    桐娘又转去安抚婆婆:“娘,娘……”
    兰娘不安地两边看,婆婆和小姑亲母女呛声,她不知道该帮哪一边。最好……就是别出声吧。
    十二娘看着这三个跟她最亲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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