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来天,蒙毅隔三差五便会过来陪他玩骑大马。
    张婴虽心结未消,但他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蒙毅助他完成‘骑大马’的任务,他也努力在控制心理层面的反应。
    起码现在,在背对对方的时候,他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身后果然没了动静。
    等张婴又递了好几分饼子出去后,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正在拼命,高频率晃动的握住树杈的手指。
    他一顿,扭头看去,怔住了。
    他没想到是赵文在给他疯狂做暗号。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会看到一身玄色绸服,静静注视着他的嬴政。
    时隔十天之后。
    他,竟然会在自己的地盘上接待嬴政。
    “哎呀!仲父!你怎么就来了!”
    张婴本是一喜,然后又郁闷捂脸。
    赵文闻言一个踉跄扭到了腰。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张婴,内心的小人在疯狂咆哮:婴公子,您,您能不能稍微让我省省心!至于这么说话吗?
    嬴政也一口气梗在胸口差点没起来。
    他眸光微敛:“那我走?”
    “走什么呀!哎呀,仲父!哎呀!我的屋才这样。”
    张婴是真的很懊恼,他老家有一个习俗,新建房邀请入住的第一个人得是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这也是取一个好兆头,房子、个人都会更吉利。
    对张婴而言,首选当然是嬴政。
    在修地基的时候,他还在苦恼该用什么理由请,哄着嬴政来。
    现在则郁闷,陛下是来了,但房子还没修好,以后邀约的机会更渺茫……
    “哎,错过,错过了吖!”
    “嗯?”
    嬴政眼神越发不善,“错过何也?”
    “仲父!我想第一个给仲父分享家嘛。”
    张婴伸出小手比了个大大的圆,“但仲父来了,家还不在,错过了。”
    “家在。”
    张婴正郁闷着,他的小脑袋忽然被揉了揉。
    张婴迷惑抬头,却见嬴政又偏开了视线。
    “为何要第一个与我分享?”
    “当然啦!仲父是阿婴最重要的人,如阿父一样。”
    “……”
    嬴政又是一愣,世上有无数曾称赞他,最强大,最聪慧,最勇猛的霸主。
    但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又坚定不移地看着他,说他是最重要的人。
    他忽然回忆起幼时,同样被父“抛弃”,渴望自己的家,也曾将对父爱的期待投注在其他男性身上……
    感同身受下,嬴政难免又对张婴生出了许多怜惜,总归是亏欠他,日后再慢慢教……
    “仲父?”
    张婴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嬴政怎么忽然陷入沉默,是他得临时想的彩虹屁过于肉麻?
    “嗯。”
    嬴政忽然伸出大掌揉了揉张婴的脑袋,“豆渣喂牛,太莽撞。牛不可,可用在羊、鱼上。”
    赵文表情一愣,不管是私下改动喂牛的食谱,还是刚刚那糟心的回话。
    他以为张婴这回铁定逃不过,没想到陛下还是被成功安抚。
    赵文叹服地看着张婴:光一手顺毛手段,若是愿意开个学室,后宫夫人、美人只怕要打破头!
    ……
    ……
    安详庄园,后方的良田。
    “小福星好呀!”
    “小福星,直接喂羊就成吗?可以喂狗?”
    ……
    嬴政跟在张婴身侧,饶有兴趣地看着时不时有男女老少过来和张婴打招呼,询问问题。
    有意思的是,这些佣耕者,农户不认识他,却因为身旁的小家伙而对他颇为尊重、感谢。
    在过去,嬴政永远站在c位,从来都是旁人沾他的光。
    第一次蹭旁人的光环,令他心情颇为不错。
    两人绕道一处人烟稀少的溪畔。
    嬴政有一下没一下摸张婴的小脑袋。
    “扶苏可有教你?”
    张婴嘴角一抽,哎呀,不管哪个时代的大人都喜欢开口问学业吗,他只能握紧嬴政的食指敷衍点头,“有的有的。”
    “哦?”
    嬴政其实没抱希望,但听到这话反而起了兴致,“字识得几个?”
    他命赵文拿了一摞绢布过来,翻了一会,他找出其中一份摊开。
    “来,看扶苏教得如何,读看看。”
    张婴:“……”
    扶苏前些日子匆匆留下字帖离开,迄今面都见面,真没认几个字。
    而且扶苏留给他的帖子上的字,和嬴政给他看的不一样啊!
    这要怎么认?
    “仲父!其实除了豆腐渣,我还有好多不解呢!”
    张婴不想坑扶苏,绞尽脑汁想其他能吸引嬴政的点子,“对啦,耕地那个钱鎛为何很像大号钱币,不能改成大号梳子吗?齿子还多些呢!……”
    嬴政闻言一愣,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不对劲。
    然而张婴却没注意。
    他继续用童言童语,点出一些可简单改进的农具:“还有仲父,耕地为何只用一头牛?若是两头一起,会不会更快呢……”
    嬴政冷不丁
    开道:“扶苏几日没来?”
    张婴:“……”
    嬴政见张婴眨巴眨眼大眼睛,不做声,瞅着他。
    “扶苏喜儒,他若在,岂能放任你如此喜墨。你,你这……”
    嬴政面不改色,实际上非常生气,比之前所有时刻都要来得愤怒。
    他本以为张婴弄豆腐、踏锥,只是因为小儿心性,又聪惠好奇,妙手偶得。
    但刚看张婴这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哪里是偶然,这分明是喜爱墨家,爱到了骨子里才会有这般劲头。
    不成!
    他能接受墨家分支入秦,不代表他认可墨家的政治理念。
    更不能接受,自己看重的小辈进墨家这种坑!
    嬴政向某处空地挥了挥手。
    不多时,树丛忽然走出来一个衣着质朴,样貌极为普通的男子。
    “扶苏何在?”
    男子拱手作揖:“回陛下,公子扶苏此刻正在博士学宫。”
    ……
    半个时辰后,伴随着“哒哒”马蹄声,一辆黑色的马车从容地经过咸阳南城的长阳街,又经过一片茂密的胡杨林,来到王城。
    张婴倚靠在嬴政身侧,脸上全是囧。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转移话题,顺便提一嘴新想法,为研发新农具做铺垫。
    居然直接被嬴政提走去博士学馆。
    哎,扶苏阿兄,我,我对不起你!
    又过了一会,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张婴踹开凑过来的毛茸茸狗脑袋。
    他借着嬴政的手腕跳下马车。
    张婴抬头便几乎高耸入云的台阶,以及黑色为主,哪怕后退仰头也看不到顶的庞大宫殿。
    张婴忽然想到史记里记载的一段。
    传闻除了荆轲,燕国还有个十二岁就敢杀人的亡命之徒准备刺杀秦王,然而秦舞阳随同荆轲入咸阳宫时。却被高耸入云的台阶吓得瘫软在地,雄心壮志几乎消失。1
    张婴读到这一段时还觉得古人没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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