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瞅着他道:“又走神,难道真如扶苏所言一门心思都扑监禄身上?”
    监禄忽然被cue,身体一抖,连忙低下头。
    张婴一愣,憨笑道:“哪有!监禄哪有仲父您的身姿伟岸,气宇轩昂,潇洒不凡……阿婴是在想如何与仲父说妙计,啊对,就是先礼后避。”
    “先礼后避?”嬴政细细品这几个字,“展开说说。”
    张婴道:“就是先和对方讲道理嘛。若讲不明白,就绕开对方的田埂,不在对方的地盘修建水渠。”
    说完,房屋一片寂静。
    嬴政缓缓抿了口茶,道:“继续。”
    “啊?没有啦。”张婴眨了眨眼,“他们不出工,就不给他们福利嘛。”
    这也是21世纪面对钉子户时,大多数采用的策略。
    “不可!”
    嬴政想都没想地拒绝,平静地看着张婴,“为何要避开。”
    “呃……总不好强拆?”
    “为何?”
    “因为,唔,对黔首也要尊重意愿……”
    嬴政沉默了一会。
    忽然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张婴的脸颊,语气放放缓,道:“阿婴与仲父说说,是谁与你说过什么有关‘强拆,黔首意愿,’小故事,小典故吗?”
    “啊,就是……”
    张婴原想胡乱敷衍过去,但他一抬头恰好与嬴政的双眸对视上。
    张婴身体一震,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神呀。
    仿佛护崽的老父亲正强压情绪询问,到底是谁哄骗崽子去做坏事一样。
    张婴迅速回忆之前的对话,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犹豫了会,伸出小手轻轻地握住嬴政的大拇指,道:“仲父不高兴吗?阿婴说错什么了吗?”
    这一击直球打过来。
    嬴政周身的燃起的怒火忽而一滞,他的神色也缓和不少。
    须臾,嬴
    政摸了摸张婴的小脑袋,道:“你为何要避战?”
    “噗!”
    张婴差点一口茶汤喷出来,咳嗽两声,重新抬起头,他震惊地看着嬴政,“仲父?什么?避战?我哪里有战啊……等等。仲父说的是先礼后避?!是避战?”
    嬴政微微颌首,同时拿过张女官捧过来的帕子,给张婴擦了擦唇角。
    “啊?这,这哪里是避战!”
    张婴得到嬴政肯定的回复,更是一脸懵逼,他忍不住道,“仲父,他们是邻里哎,又不是敌人,哪里是避战。”
    “你既定下修水渠之事,又有官府支持,那便是律令,不服从者服便是敌人。”
    嬴政平静地看着张婴,“你虽年幼,但也当明白,驾驭大秦这辆马车在遇到任何阻碍时,必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可辱,不可避,不可退。面对不服从者,应当……”
    顿了顿,他将“杀”这个字咽回去,换成了“严惩。”
    张婴听呆了,我就是修个水渠啊!这怎么都上升到政治高度了!
    他道:“……咳,那仲父会怎么做呢?”
    嬴政道:“先礼后兵。”
    张婴哽住,很想吐槽这不是只与他差了一个字么,但还是忍住了。
    他开口道:“仲父,展开说说嘛。”
    嬴政招了招手,赵文立刻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小郎君,我们会先将不听从的黔首们带去奉常,也是掌管天下礼仪、典籍的地方。识字的誊抄律法、典故,不识字的负责修缮咸阳城的宫殿、礼堂。
    若再有闹事的,我们会将其带去少府,与工匠、隶臣妾们一起送去军团驻扎点,修葺军事城墙。”
    张婴听到这,等了一会,补充道:“后面呢?”
    赵文表微怔,忙道:“小郎君想问何也?之后等渠道修缮好,再放他们回来。”
    “没啦?”
    “没有。”
    张婴:……
    不对吧!这是哪门子先礼后兵?双方压根没有谈判的步骤啊!
    难道先去修缮礼仪典籍,再去军卒的地方修城墙,就是字面上的先礼后兵吗?!
    “好霸道。”
    张婴有点不适应地微微垂头,低声喃语,简直比强拆还狠啊。
    嬴政微挑眉,他看出了张婴的不乐意,语气很平静地补充道:“他们是我大秦的子民,受我庇佑,岂可忤逆。”
    “啊这……”
    张婴怔怔地看着嬴政,一时也不知道说啥,毕竟每个时代都没有每个时代的特色,他总不能现在就和对方谈论共产民、主吧。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但阿婴觉得,让别人心甘情愿,积极主动地挖水渠,会更厉害哎!”
    嬴政闻言一怔。
    他知道张婴是在委婉反对他,或者说是在尝试说服他,好用阿婴自己的方法。
    “你还真是……”
    嬴政忽然看向赵文道,“说了与扶苏相似的话。是吧,赵文。”
    赵文在一旁拱手赔笑:“陛下好记性,奴还记得昔年扶苏公子也就比婴小郎君大几岁,站在咸阳宫,背对着朝臣们侃侃而谈,奴记得,说的正是伐韩,征民夫修建城墙的事。
    当时大臣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昧的反对,唯长公子说得有理有据,令人叹服。”
    “可别夸他。你当那些老狐狸不知道那些道理,不过是装沉默。”
    嬴政摆了摆手,“至于扶苏,若非他拉着寒、高三人躲入咸阳宫玩睡着,后为了维护被吓得哇哇大哭的高,扶苏也不会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
    赵文笑着拱手,道:“总归,奴只记得,唯长公子敢直面陛下的怒气,已是不易。”
    嬴政笑笑不说话。
    张婴却听到这一系列的关键词,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与扶苏之前的画面。
    他下意识道:“仲父是不是还与阿兄说,忍常人所不能忍,方可成常人所不能及之事2。”
    嬴政手指一顿,忽然回忆起朝堂上侃侃而谈的稚嫩身影。
    他抿了口茶汤,才缓声道:“那小子,还记得呢。”
    张婴点头道:“是呢仲父!扶苏阿兄临行前还用这话教育我呢。”
    嬴政的目光再次落到张婴身上,十年前,他只留下那一番话,并没有给扶苏尝试的机会。十年后,与幼时扶苏相似的阿婴,又说出这一番话……
    嬴政沉默了会,道:“想做就去做吧。”
    “哎,不是……嗯?”
    张婴惊讶地看向嬴政,本以为要和对方辩论几个回合,没想到对方啥也没说,直接选择让他尝试,一时间尬在原处不知道说啥。
    “如何?没那个胆气?”
    “当然有!”
    “嗯。按你想做的去做。不想做了就来找我。”
    张婴愣愣地看向嬴政,忽然意识到对方这个态度是要给他兜底啊!仲父对他真的不是一般的体贴。
    他心里涌现出一股子激动,凑到嬴政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嬴政脸上的神色本来很平淡,忽然微微一怔愣,听到最后时若有所思,看向张婴的目光带着一抹戏谑,但没多久他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眸光闪烁着诧异。
    等张婴说完,嬴政道:“倒有些意思。”
    张婴闻言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尖,拍拍胸膛道:“跟在仲父身边长了,总会耳濡目染。”
    “少油腔滑调。”
    嬴政让赵文递了一份帛纸过来,写了几行字又盖上专属的印章,然后将其与信物一起递给张婴,“且去试试。”
    “嗯嗯!”
    张婴大喜地接过手谕,连连点头。
    然后他径直走向监禄,拉着对方还有扶苏的心腹内侍一起往外走,走的时候还不忘与嬴政挥了挥手告别,然后继续与监禄低声嘀咕。
    徒留嬴政一人坐在长榻上,微微垂眉,端着茶汤的杯子久久没有放下来。
    赵文心里急得跺脚:婴小郎君啊!你,你也走得太快了吧!这,这……你忘记陛下没说要走吗!
    半晌,嬴政才轻声道:“这小子,还真是,真是不知道像谁……”
    赵文不敢作声。
    嬴政起身:“走,回宫去吧。”
    赵文连忙收拾准备,顿了顿,凑过来低声道:“陛下,奴这就去唤少府郎官……”
    “不。”嬴政摇头。
    赵文愣住,其实这不是嬴政第一次放手让公子们自己决定行事,但在过去,嬴政每次与公子说过后,都会额外吩咐赵高等内侍做好收尾的工作。
    婴小郎君最后到底说了什么,陛下,居然如此信任吗?
    ……
    ……
    监禄也有和赵文一模一样的疑问。
    他本来想问个答案,但张婴拉着他一路上叽里咕噜问题不断,监禄压根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慢慢的便将这个疑问给放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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