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一眼秋瑜,不冷不热地说:“怎么还有个跟班。”
    秋瑜连忙介绍说:“卢教授好, 我是秋瑜, 他是我的……”
    卢泽厚不客气打断:“我知道你们俩是谁。我看新闻。”
    很明显, 卢泽厚对她颇有成见,不太想配合她的采访。
    秋瑜只好省略寒暄的过程, 直接切入正题。
    可能因为她准备得足够充分, 随着时间的流逝,卢泽厚对她的态度稍稍缓和, 不再像起初一样冷漠,但也没有多热情。
    常规采访结束,秋瑜关闭拍摄无人机, 微笑着朝卢泽厚伸出一只手:
    “谢谢卢教授配合我们。接下来是私人生活采访时间,如果卢教授不希望我们拍摄, 今天的采访就到此结束了。”
    卢泽厚却没有跟她握手。
    他打量着她, 近乎审视,将近半分钟,才跟她虚虚握了一下手:
    “你跟其他公司成员很不一样。”
    秋瑜笑问:“怎么说。”
    “你不懂得运用权力。”卢泽厚嗤笑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母是高科公司的高管。”
    “除了银行保管箱服务, 高科也提供医疗和安保服务。尽管生物科技的医疗设备更加先进,但包括生物科技的高层在内, 都会优先选择高科的医疗服务。”
    “这是唯一一家具有高公信力的公司,你本可以利用这一点,强迫我配合你的采访,但你没有。”
    秋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问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采访,我为什么要强迫你?”  卢泽厚皱起眉头,看了她半天:
    “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陈侧柏要像狗看骨头一样看着你,你的确是个宝贝。”
    秋瑜还没说话,陈侧柏已冷冷扫了卢泽厚一眼,出声警告:“卢教授。”
    卢泽厚哼笑:“行了,陈博士,不用看那么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不过有句话,我不吐不快——你对你的妻子保护过度了。”
    陈侧柏冷声说:“我怎么保护她,与你无关。”
    “我看过你妻子的资料,她跟你就读同一所大学,那可是国际排名前三的学府。”卢泽厚说,“从里面出来的人,不是精英就是骨干。”
    秋瑜敏锐地察觉到,卢泽厚说到“精英”和“骨干”时,语气带上了一丝明显的嘲讽。
    “再看看你妻子做的是什么工作——记者?你怎么不让她去扫大街呢,这样对社会说不定还更有贡献一些。”
    秋瑜算是发现了,这位卢教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公司员工都抱着一种说不出的敌意。
    怪不得公司安排他第一个接受采访,卢泽厚的敌意与刁难,会给节目带来极大的争议和话题性。
    可惜这一段,她并没有录下来。
    秋瑜本想反驳卢泽厚,但话未出口,她就摇头笑出了声。
    卢泽厚瞥她一眼:“笑什么。”那眼神分明以为,她压根没听懂他的嘲讽。
    秋瑜没有立即回答。
    她喝了一口咖啡,才微笑说:“卢教授,你对我有很深的误会。首先,我并不是不懂得运用权力,而是没有必要。”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采访,你是否接受采访,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而且这个访谈节目,一共要采访七个科学家,如果每位科学家,都需要我搬出自己的爸妈,才能让采访继续下去的话,这个节目也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卢泽厚“哼”了一声。
    “其次,很多人的工作都与自己的专业无关。相较于基因工程,我更喜欢跟文字打交道,这跟我丈夫保护与否,没有任何关系。”秋瑜说,“最后,我认为您的价值观有些问题。您认为,我没有动用权力,是因为我被我丈夫过度保护,以及对权力一无所知,您就没有想过,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吗?”
    卢泽厚终于撤下脸上嘲讽的冷笑,拿正眼看她。
    秋瑜开启拍摄无人机,面带微笑问道:
    “请问,卢教授,现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了吗?”
    解释清楚后,她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反正以她的身份,公司上下没人敢提出异议,她却选择继续采访他。
    卢泽厚审视她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
    “跟我来。”
    卢泽厚如何看待她,秋瑜并不在乎,她只想完成工作。
    卢泽厚今天没有实验,一身常服,带着他们走进地下停车场。他用老式车钥匙,唤醒一辆脏兮兮的土黄皮卡:“我只有这种车,坐得惯吗?”
    显然,卢泽厚虽然对她有所改观,却还是忍不住刁难她。
    秋瑜甜甜一笑:“我不仅会坐,还会开。卢教授需要我帮忙开车吗?”
    卢泽厚没再说话。
    他冷哼一声,坐上驾驶座,载他们去千叶街。
    千叶街是市内最大的“城中村”,像这样的“城中村”,如同铁红色的锈迹一般爬满了屿城。有时候一幢生态高楼的后面,可能就寄生着这样的“城中村”。
    所谓“生态建筑”,指的是与绿植有机结合的建筑。
    在屿城,只有生态建筑才有资格种植鲜活茂密的绿植。
    卢泽厚驶入拥挤狭窄的街道,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停车位。
    此刻,雨已停歇,空气中却仍储满了浓重的水雾。地上泥泞不堪,到处都是污泥,如同脏污的沼泽。
    秋瑜看着车外污水横流的地面,有些迟疑。
    卢泽厚早已推门下车。
    陈侧柏问她:“我背你?”
    秋瑜笑着摇头:“不用啦,我没那么娇气,只是在做心理准备……鞋子进水的感觉太难受了。”
    说完,她推门走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千叶街,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小巷错综复杂,霓虹灯牌明亮刺眼,光晕与光晕,如彩色雾气般互相笼罩。草坪是绿塑料,树木由电线杆改造而成,上面布满了弹孔和指甲划痕。
    不远处,一个小贩正在摊蝗虫煎饼,每摊一次,就会用黝黑粗糙的大手抓起大把的香料,不要钱似的撒在面饼上。
    秋瑜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她知道蝗虫可以吃,也刷到过千叶街的美食视频,还投资过昆虫蛋白提取工厂。
    但她不能接受,那小贩摊蝗虫煎饼的时候,顺手擤了一大把鼻涕——他甚至不愿擦在纸巾上,大力甩在了后面的墙上。
    秋瑜看得快窒息了。
    陈侧柏一下车,就看到秋瑜嫌恶的表情。
    她今日一身淡蓝色西装,一般人穿这种颜色,只会放大身上的缺点,她却显得轻盈而明媚,如同天空上最干净和最清澈的一抹蓝,与周围肮脏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样的她,对这样的环境,感到嫌恶也正常。
    陈侧柏冷眼旁观,没有说话,自虐一般等秋瑜向他抱怨千叶街的环境——他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这里更加不堪。
    秋瑜的确向他抱怨了,却不是同一件事:“亏我半夜刷视频的时候……还对这玩意儿流过口水,”她痛苦地说,“他把鼻涕擦在身上,都比甩在墙上好!”
    陈侧柏盯着她,目光如霜刃剖过她的脸庞。
    即使有一层镜片,也挡不住他眼底激烈翻涌的情绪。
    这一刻,他的眼神简直如狼似虎。
    秋瑜有些迷茫:“……怎么了?”
    陈侧柏将视线移到别处,用手掌轻按了一下她的头顶:“半夜刷视频?眼睛不要了?”
    秋瑜瞪他一眼,伸手想去抓他的眼镜:“戴眼镜的人还好意思说我。”
    陈侧柏反扣住她的手,低头吻上她的掌心,湿冷的舌-尖轻轻扫过她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
    秋瑜最无法理解的就是,他的举止是如此下-流,神色却冷峻而严肃,似乎舔她的手指跟进行高精尖的实验没什么区别。
    秋瑜猛地缩回手,不到两秒钟,耳根就红透了。
    卢泽厚站在旁边,本想看大小姐误入贫民窟的笑话,谁知笑话没看到,反倒被塞了一嘴狗粮,脸色难看极了:
    “二位,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这究竟是采访节目,还是夫妻综艺?”
    秋瑜立即给卢泽厚道歉。
    这的确是她的失职,无可推卸。
    卢泽厚得到道歉后,脸色却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看了。他冷哼一声,转过身,举步往前走去。
    往前走,街道与小巷更加令人眼花缭乱。地上崎岖不平,找不到一块好砖,跟踩雷似的,一不小心就会溅上一脚污水。
    秋瑜踩到几块空砖后,就放弃了排雷,目不斜视直接踩了上去。
    卢泽厚带他们穿过热闹的集市,来到一个冷清的地下仓库。
    他回头:“还在拍吗?”
    秋瑜答:“在。”
    卢泽厚表情淡淡:“想必你已经听说过了,我有一个特殊的爱好,那就是帮助流浪汉。”
    秋瑜点头,等下文。
    卢泽厚见她是真的在等下文,脸上没有任何嘲讽的表情,又烦躁了起来。
    他见惯了冷血无情、尔虞我诈的公司员工,冷不丁看到这么一双清澈真挚的眼睛,感到不适应,非常不适应。
    秋瑜看向他的眼神,太干净了,看不见任何图谋。
    她采访他,只是为了采访,而不是为了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卢泽厚知道陈侧柏的出身,也隐隐猜到他智商奇高的原因。
    他曾听同事讨论过这两人的婚姻,最后得出结论,秋瑜必然对陈侧柏有所图谋。
    这很正常。
    秋瑜对陈侧柏没有图谋,才不正常。
    但一路走来,卢泽厚静静观察她望向陈侧柏的眼神,却发现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他们的婚姻不是交易。
    至少,对秋瑜本人来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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