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病得连日子都算不清楚,大钟却一日日地精神见好。
    女子会忽聊起他在办公室泡小熊姜茶的事。
    “什么时候钟老师也变成女子会的成员了?”
    “这说明会长工作做得好。”
    忽然被封“会长”的贞观一头雾水,“可是我只给过你们几个,没有给钟老师。这种姜茶最近在网上很火,或许是碰巧买到一样的呢。”
    知道真相的小钟也在旁搅混水,“诶,他是走这种可爱风格的人吗?”
    “看着不像。”
    诸人纷纷同意,“我也觉得。”
    小钟发现附和的人群中多了一个并不常见的身影,数学课代表高秀如。她和班长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个人,处在高处不胜寒的阶层,和小钟她们一直不太熟。
    她正站在外圈的角落,默默听诸人此起彼伏地起哄,眼中时不时闪出欣羡的光,似乎很想被带着一起玩,又不知从何开口。
    生病以后,小钟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看见这位稀客,小钟出神地盯了她许久。高秀如本人很快察觉到视线,走过来,单独将小钟牵到角落,小心翼翼道:“钟杳,刚我去数学办公室,看到你妈妈来了。”
    “我妈妈?”
    “好像在跟钟老师聊一些很严肃的话。可能……可能你过去看看比较好。”
    “你确定是我妈妈?”
    小钟仍不敢相信。敬亭去找大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打草惊蛇的做法不太像敬亭。她来学校,小钟早晚知道,敬亭会宁可堂堂正正地阳谋。如果她真想瞒着小钟,也会瞒得更彻底。
    “她亲口说的。难道是我听错了?”
    小钟谢过高秀如,忐忑不安地来到办公室。
    来找大钟的人不是敬亭,而是她的那位小妈邱心婉。她的身量比上一回见时又胖了些,但仍旧一眼认得出。
    自从上位以来,邱心婉的穿搭风格就在浮夸的路上一去不返,像从《小时代》电影里穿越出来的,只有把钱穿在身上,才能撑住阔太太的身份。灰白的长毛皮草搭配显眼的宽项链,让人眼花缭乱,不知看往哪里。
    这副打扮跑来学校,肯定要吓到路上碰见的人。
    早知是她,小钟就不该过来。大钟清楚她的情况,会帮忙和稀泥。
    刚才多问一句“这位妈妈什么样”就好了,再怎么抽象的形容,敬亭和她总分辨得出。
    此时后悔已经晚了。邱心婉站的位置抬眼就见门。
    她一下就发现暗中观察的小钟,用绵里藏针的口吻打趣道:“怎么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爱躲躲藏藏?你可算出现了,我找你可费了好大功夫。”
    在她所处的太太圈里,这种程度的嘲弄不过是活跃气氛的家常便饭。开不起玩笑才是小家子气,不识抬举。但小钟没法认同那些油腻的人情世故,不客气地怼回去,“还不是拜你所赐。”
    邱心婉不以为意地笑笑,试图将大钟拉到自己这边,“钟老师,你看看,我刚说这孩子什么来着?浑身带刺。”
    “是吗?钟杳在学校倒挺乖的。”大钟睁着眼说瞎话,还不忘暗占她的便宜。
    小钟走到邱心婉身后,正好面对他,暗暗挤眉弄眼,磨牙霍霍。
    乖?看不起谁呢。再乱说话,回头有你好看的。
    大钟不为所动,翻出一迭试卷打发她走,“这是今天的数学作业。刚才课代表来,我还没拿到手,你让她发下去。”
    “好。”小钟很快反应过来,给他使了个好队友的眼色,低埋着头抱试卷离去。
    邱心婉看得愣住。
    “等下,这孩子有家不回,老师你不管管?”她追到小钟身边,还不想就此放弃。
    大钟又出声劝阻:“您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但学校是学习的地方,我要保证她能在这里安心学习。其他的事,还请留到放学以后再说吧。”
    但若邱心婉放学后找得到小钟,又怎会出此下策来学校堵人?想来她讲话遮遮掩掩,没把家里的情况说全,正好大钟揣着明白装糊涂,出其不意坑了她。
    邱心婉试图靠拆台挽回自己的颜面,“我竟不知道,原来这笨蛋还会读书。”
    此话不仅触怒小钟,连大钟都听不下去,反驳道:“连市重点中学的学生都要被称作笨蛋,那怎样才算聪明?”
    “重点中学的学生当然聪明,可钟杳不一样。谁知道她那只能上职高的成绩,怎么混进来的。”
    “要说成绩,应该没人比教她的老师更有发言权。她不比别的同学差。”
    听到这句,小钟感到一阵如在云端的飘然。
    这是他真实的看法,还是为噎住邱心婉而说的假话?自己什么样,小钟心里还没有数吗?认为事情真是如此,未免太不要脸。她不需要他撒谎到颠倒黑白的份上,听着也良心不安。
    小钟假装这里已经没她什么事,头也不回地去教室。
    邱心婉从办公室追出来,在走廊上叫住她,“我来只是向你带两句话,说完就走。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爱去哪去哪。但凡你自己别惹事,没人想揪着你不放。”
    小钟也想早点摆脱她,决定停下来听,“什么事?”
    “你爹的公司,最近融资失败……”
    一开口果然是不想听的话,她没有耐心地打断,“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怎么无关?他的事业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邱心婉急了,看样子这次的情况有些严重。
    吃点亏,让这两夫妻改改狂妄自大又自说自话的毛病,似乎不算没有好处?
    小钟忽然很有看戏的心情,“他前半生什么风浪没见过,就这么一点小坎,还需要你来操心?”
    “他让我来找你的。这周周六晚上有个酒会,他想结交新的投资人,希望你也能来,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求人都没有求人的态度。”小钟道。
    邱心婉冷笑,“求你?让你来是为你好,别不识抬举。”
    遇到这样无聊的人,小钟连鬼脸都不想扮。
    她替大钟转交了试卷,又回到他这。
    他对小钟的再度到来并不觉意外,一见她就有起身的意思,“你跟我去隔壁吧。”
    辅导室的门关上,小钟飞快在他的颊侧啄了一口。他对此很是意外,腼腆地小声道:“在学校里不要这样,影响不好。”
    小钟偏继续调戏,“你把我单独叫出来,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觉得你会有话想跟我说。”
    心思被轻易猜中,小钟有些不服气,“怎么就不能是我有话问你?”
    “想问什么?”
    小钟谨慎地从头确认,“今天来的这位是小妈,你该知道吧。”
    “知道。不过她说话的口气好像你是她生的,如果不是我见过你妈妈,可能真会被糊弄。”
    小钟不满地眯眼,“在我面前不是挺聪明的。怎么遇到她就变笨?你们男人都对这种柔弱的女人没有抵抗力?”
    “没有这回事。以前听你说的,我还以为她会更厉害一点。”
    “我一来她就骂我,这还不够厉害?”
    “你别往心里去。”大钟又像看小动物一样看着她,“这种胡言乱语就像网上骂人问候亲人,听过就当没听过吧。如果她真有手段,不该只会端架子压人。完全不听我说什么,翻来覆去都是让我把你叫过来。”
    小钟忍不住笑,“你是想说,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斗得过敬亭的人?你对峙敬亭的时候汗流浃背了,小老弟?”
    大钟若无其事绕过这两个问题,转而道:“这个课代表也真是的。我暗示她不要告诉班里人,结果她是不是偷偷告诉你了?”
    “难怪,她拉着我狗狗祟祟才肯说。”小钟察觉到他的回避,笑意忽然像紧张时的眼泪一样,想挤也挤不出来。
    他和敬亭都刻意瞒着些什么,两个人应该已有过交锋。在什么时候呢?好像只有那通电话。七秒钟的时间能丢出怎样的核武器,以至于两个人都讳莫如深?
    她来时本想说:要真是敬亭来就完蛋了。可现在看来,完蛋的事情早就发生过。
    她们会说些什么?心思太多的聪明人总是让她不知该怎么相信。她能做的只有卖萌打滚,装作岁月静好,无事发生。
    小钟背对他坐到桌上,望向窗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小妈让我周末去参加应酬。感觉这是她们想出来的新型圈套。我要是没有防备去了,她们又会找各种理由把我关起来。”
    “家事的应酬吗?”大钟问。
    “不是,是生意上的应酬。没钱了,得全家人整整齐齐过去乞讨。”
    “的确有些奇怪。”大钟似乎注意到另一些被她忽视的问题,“这种场合带家人出席,最多是锦上添花的作用。非要把你拉上,有些太小题大做,我也觉得她们有别的目的。”
    小钟赞许地转头看他,想换一个舒服的姿势,却像个多动症的熊孩子,不知不觉就趴在他面前的桌上,托腮歪头,“你果然不笨嘛。”
    大钟没再纠正她的习惯,也往相同的方向微微歪头,“不想去就不去了。”
    一直被猜中心思就像失去拥有秘密的权利。她嘴硬地反驳:“我可没说不想去。”
    “好好,那就没这回事。”
    小钟从桌上跳下来,将他围进墙角,问:“在你眼中我究竟是怎样的?对付我是容易的事,还是麻烦?如果你真觉我和别人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会另眼相待吧?”
    见她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模样,大钟却不合时宜地笑:“终于看你又有精神了。”
    “快回答。”
    大钟偏是旁人越催他越温吞的性子,思索道:“让我想想……既不是容易对付,也不是麻烦,是当我有所意识的时候,已经再也割舍不下了。”
    小钟哑然,想要回应他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说任何情话。空荡荡的脑子挤不出一滴墨水。
    “算你通过。”
    他却暗暗得意,反客为主道:“以后不许在上班时间欺负我。”
    “我?欺负你?”小钟连忙后退一步,惊讶地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你要点脸吧。”
    活着的感觉是一股躁动。身上的劲好像总使不完,没有由来就想生气。寻常不过的事物都会看不顺眼,见他就更是如此。
    她再次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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