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绚烂短暂,虞国内正是一片歌舞升平,享受至夏的饕餮狂欢,浓墨一般的夜晚,怀揣着心怀异事的诸侯。
    丝竹发出靡靡之音,暧昧抚摸着多情公子,宫人的脂粉倾倒在渭水里,沿岸初泛起了脂膏。低声娇俏对话隔着凭栏,绕过千瓣莲池塘传到了偏殿。
    宫殿里挂着上好的绸缎,用红、白色丝罗百余匹,作月宫天河之状,整夜吟唱作乐。
    芙妫早已经穿好了轻薄的银红色芙蓉纹样诃子裙,梳着灵蛇髻,余下的微微青丝自然垂到了胸前的旖旎风光,一双狐狸眼眼尾微微挑起,眼波粼粼闪光,内眼角深邃好似遥望山关那边的情郎,卧蚕饱满,浅笑起来让人沉醉。
    她似乎还沉浸在那场旧年的梦境里,她是无忧无虑的虞国公主,朱红的罗纱披帛被她搭到头上,轻轻盖在芙蓉面上吹走,披帛荡啊荡啊,风儿吹啊吹啊,玄鸟飞啊飞啊,路过的鸿雁不要心急,带她到远方呵,经过的鱼儿不要嫌烦,带她到远方呵。
    侍女小心地看着她的表情,见她没有多大反应暗自喘了口气,就自作主张替她把花头钗戴了上去。室内灯火通明,银色饰品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无比称她的面容。
    芙妫没有什么动作,已经阖住了眼睛,想着自己练了好久的《六幺》一舞  。
    她已经练了三年,父王告诉她若是这次跳得出众,就准许她上祭坛祭祀,接受祖宗的福泽。
    她不知道这次宫宴有什么人,她已经好久没出过月华宫的宫门,好久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了。若是能接受祖宗的福泽,她愿意将福泽献给她已经仙逝的母亲,献给为她而亡而泣的母亲。
    想到这里她面色红润起来,一扫之前节食忍饿的疲态。指尖跃起红润的色泽,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
    她只是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她什么都不懂,她单知道《霓裳》要什么演,《楚歌》要怎么奏,《绿腰》又该怎么抚。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待了十五年偏僻的月华宫,小到只有那么几本翻烂不腻的曲谱,小到日日夜夜都会向天上的月亮祈福。
    月亮啊,月亮啊,星星啊,不要那么苛责,请让我的母亲青黛安安静静睡去吧,不要让她来世再受苦楚。她心里默念了这句话,睁开了阖住的双眼,缓缓抬眸高兴地看向自己的年轻模样,母亲若是还在,一定会为她高兴的罢。
    几个宫人对视一眼,心如明镜地在心底里叹气。小姑娘什么都懂,王只当她是小孩子胡乱哄骗罢了,她竟真的如此认真几乎不眠不休坚持了下去。
    小孩子不是不明白,只是她纯真愿意相信记忆中模糊的父王身影。他的手掌是那么温暖,抚摸着她的青丝,口中说着些鼓励她的话语。
    “公主,该走了,王说是时候了。”贴身侍女半夏恭敬地说。
    她是那么高兴,今日穿着又是如此轻便。她恨不得飞到前殿,让阿姊阿妹们好好看看她的样子,看看她弱柳扶风的身姿,看看她精心准备的舞乐。
    走得更近,喧哗声也就扩大开来。这是她第一次见那么多人,他们每个人都如此陌生,她进了殿不安地张望着,眼若小鹿迷途般打量。
    他的出现很快引起了来宾们的在意,即便是姿态可怜的楚女也不如她此刻自然而然的小巧拘谨乖顺。
    “阿芙来了,快给客人们跳一曲你新学的《六幺》阿!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本王的爱女芙妫啊!”男人眉开眼笑坐于王座上,因为沾上了酒气语间显得没有威严,而且没有了她记忆中那般威猛高大了,取而代之的是胡茬纷乱,好在来之前已经打理过,这才显得没有那么混乱。
    这话一出,喧哗静了下去,目光已经纷纷集聚到她的身上,有打量揣测,有试探猜忌,有嗤笑怀疑。
    她不喜欢别人这样看自己,像在看奴隶一样。只好把头恭敬地垂了下去,手里手捏着舞袖不放。
    “爱女芙妫已——”虞王满意点了点头,示意她说出自己年龄。
    “还差三月就十五了,父王。”声音因为惧怕显得没有那么自然,却还是说了出来,音色清透自然,在这个炎夏似泉水抚过。
    低低交谈声又起来,话题都是围绕她有关。犹如案板上待宰的羔羊,似乎她在被人明码标价。这和她想得很不一样,这里没有和和蔼蔼的姊姊妹妹,没有温柔可亲的姨母母后,只有男人,很多很多不同样的男人,很多都在讨论她凝视她的男人。
    说不定跳起来就会好多了,她鼻头一酸,讨厌现在退缩的自己。
    虞王抬手,宫乐们奏起了令她熟悉的曲子。
    佳人举袖耀青蛾,掺掺擢手映鲜罗。
    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水引春心荡,花牵醉眼迷。
    尘街从鼓动,烟树任鸦栖。
    那是她自己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旁人的审视似的,她一心一意享受着乐曲带来的欢愉,她还是那个烂漫的女孩。
    舞毕,因为激动面色已经带上红晕,双腿都已经站不稳差点向后趔趄,背部出现的汗浸湿了,胸腔压抑着低低喘出的气。她知道今晚自己肯定会成功,她飞速旋转间衣裙宛若盛开的香玉花,牵动着在场的每一位客人。
    掌声如雷贯耳,她笑得更灿烂了,丝毫没有之前的胆怯敏感。
    “好!好极了!”浑厚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望向了欣赏他的人。见到眼前男人一身白色麒麟服,头戴金冠,腰系玉带,清贵无比。她向他笑了笑,犹如绣球花开到极点。感受到她的温和笑意,他也咧起嘴笑了出来,笑容真切诚恳  ,抱拳赞赏了她。
    他是欣赏她的,她喜欢这样真诚的欣赏。她多么渴望她的父王也能对他露出这样的欢笑。
    这时她还没注意到白色身影旁还坐着玄青便服的男子,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玩味地看了看芙妫,眉目间还带着戏谑神色。
    如果她看到了这份神态,可能会害怕到又恢复到忸怩不安。
    虞王在这期间什么都没说,一双混沌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人。
    “退下吧——”他的酒已经醒了五分,没有刚刚那般意识不清了。
    ——
    从宫殿里面出来,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梦一样,还在兴致勃勃用手指划出刚刚的弧度动作。她要回去入眠,要在梦里面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是多么有天赋,多么值得怜爱。
    遣散了宫人,她就这样边走,边借着明灯望向地面优美的动作。她又做起了那个华丽的转身,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月下佳人翩跹而来,会向瑶台月下逢。
    倒退着走时候,挂着的笑意已经让她彻底醉了下去,没有饮酒却好像恍如隔世。
    直到她撞到了一个坚硬的胸膛,温度传递到了她单薄的后背,这才从那场离世的梦中醒来。因为有些害怕和刚刚放松,这时紧绷的不自然,她莫名的出了一身冷汗。
    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转身仰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黑色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点晦暗不明的光,嘴唇轻轻抿起,再看他的皮肤有点接近古铜色。一身玄青的衣服彰显着他的不凡。
    他对上的是脉脉的双眸,因为害怕和受惊眉毛蹙在了一起,朱唇小巧精致咬住。头上的花头钗有些松了,几乎要从她的秀发下滑落。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像只豹子,无论是从身形还是皮肤颜色。
    他真可怕,她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想赶紧跑到月华宫去。
    丝竹声又传来,下场圣宴又开了。
    犹豫间一双大手从头顶间伸去,钗子已经被摘了下去,带了些青丝滑落。她胆子小,哪里见得到这种场面,撒腿就准备跑走,而他已经把她身子强硬扳了过去,用指腹把她的下巴抬起,强迫他面向自己。借着月光把她的脸看了个够,欣赏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的脸是稚嫩的,未染纤尘的,却因为上挑的眼尾而增添了一丝不属于她的妩媚。因为恨意眼睛睁大,死死瞪着眼前的男人。
    她挣扎换来的是加重的力道,他的另一只手收住了她的后背,把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她的腰间感受到了一股酥麻传来,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他的气息迫近,手越收越紧,已经将她的软和身子贴住了他的。她的鼻子凑近了他的胸膛,闻到了让她作呕的铁锈味和酒味传来。她把呼吸屏住了,不愿意再闻。
    “大胆!”声音仍旧是绵绵,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只是调子提高了不少。
    因为羞意和耻心,她用自己的手去慌乱推他,掐他。他好似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只是最后觉得无趣就松开了她。
    她终于逃脱了那个炙热的怀抱,顾不得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就从他的肩膀下逃走了。
    那男子没有丝毫醉意,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吟吟看向她跑去的方向。
    一个醉酒的疯子,偏偏让她遇见,她想。
    他把从她青丝上摘下来的发钗看了看,随手抛到了地下毫无眷恋就离开了此处。这东西对他没有什么珍贵的,还不如他的随身袖箭值钱,但女子的情态可是千金难买。
    她的小腿因为害怕紧张已经虚弱如豆,只能勉勉强强支持她跑过去。期间路上还被碎石子绊了一跤。疼痛从感知到实现不过须臾,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把嘴唇咬破了皮继续逃走。
    月华宫内——
    “公主心急了,发钗少了一只。”半夏点对着数量,惋惜般叹气。
    芙妫愣住了好久,无意识般开口:“会怎么样?”
    “这是最好的一只了,戴出去体面些。总归还是能寻到更好的,不急些。”
    她如今连体面的发钗都要被人携走,还被人随意丢弃到了路边。这里她视若珍宝,而他人却视作草芥,多么可悲的事情。
    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发钗被人丢弃,又哪里知道她之后将会怎么样。她带着心事重重入了梦,梦中是她的母亲青黛向她笑着,祝贺她《六幺》精近许多。
    “芙妫以后想去哪,想干什么?”
    她躺进了母亲的温暖怀抱,感受着母亲的体温。
    “想和娘……在一起……”她天真童趣逗笑了青黛,青黛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般重要的人,再也见不到了。她想。
    温馨的世界里只有她和母亲存在,自己心心念念,母亲念念不忘的男人始终不会出现在她的梦里。曾几何时她的世界里只有了母亲,她除了跳舞已经别无寄托,她知道舞蹈可以沟通神明,她苦练十年就是为了这份虔心。
    有着青黛的记忆已经对她渐渐模糊,她甚至已经开始遗忘母亲的声音,母亲的眉眼。
    除了母亲,她梦到了那个醉酒的狂放之徒,恶狠狠盯着她。母亲的脸在她身后扭曲,伸手就要去掐她的脖子。
    ……
    芙妫一夜困乏,天还未亮时背着半夏偷偷出了月华宫。她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不会有什么令她的害怕的了。
    在偏僻的花苑处看到了熟悉的青色身影,遮住嘴笑了笑。
    她今日穿的素了些,月白色的襦裙,竹青色的袖衫。头发自然而然垂到了肩后,用红绳随便扎起,长发及腰。若是半夏看见了定会叫她站住,把她好好梳理一番。
    她的面色因为急促有些泛红,却是自然的胭脂晕染。没有了昨晚的浓妆,她犹如清晨穿越花丛的露水,自然清新。
    “是你——!”少女的声音清脆,叫人舒适。
    慕恒穿着青鸟暗纹武将袍子,面如冠玉,目光炯炯有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见到是她放下了腰上的佩剑,朝她恭敬行了抱拳礼慕恒已经遇到了她很多时候,他已不记得这又是几次遇见,他能感受到她为他而来。心底泛起的涟漪也终究回归到了平衡。
    “公主……”他刻意拉开了距离,恭敬喊道。她眉目间划过一抹失望,但很快又被昨晚的欢喜覆盖下去。
    自从他做了侍卫,便总能瞧见她偷跑出来的身影,一回生,二回熟,日子就这么细水长流了下去。
    芙妫期待地看向了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我昨晚在大殿上舞了一曲,好不好看?”他被她这更加热忱的的目光有些惊到,对上少女天真的面孔不知所措:”卑职地位卑微,不宜入上殿……”
    他却祈祷她能快点走掉,他不希望叫人看见他们拉扯的对话。
    她眼中又含上了失落,犹豫看向了他。
    早上露间略微带点凉意,花间的露水将她裙摆打湿,燥热刚好被带去。她下定决心道:“小侍卫,,我心悦你。”
    她不安地攥着袖衫,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惊讶。
    这句话若是旁人,他些许会信上半分,若是由她开口,只减到三分了。他精致的脸庞疑惑看着她,轻松地朝她笑了笑:“公主昨个喜欢天上的大雁,前儿个喜欢塘里的鲤鱼,今儿个怎么喜欢上了我。”
    她对他产生的异样情愫,不是喜欢锦鲤也不是喜欢大雁。她自己都昏了头,这到底又成什么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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