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陆莹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惊得瞪圆了眼睛。
    “诸葛师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根本不可能……等等,难道是因为我的弓箭?”
    她忽然心虚。她差点忘了, 她在来书院考试时,就是冒充的诸葛后裔身份,还说自己手里那把弓箭是诸葛家的逐日弓。可实际上,她就是个命硬的孤儿, 那把弓箭也是从师父手中夺来的。
    该不会……那个把自己当奴仆使唤、又想把自己送去别人床上的所谓“师父”, 是诸葛家的后人吧!
    完了完了,要被寻仇了。可冤枉啊, 她当初反抗的时候,也不知道对方来历。就算知道,那也得拼死反抗, 总不能认命!
    现在怎么办?不会被揪去见官, 定她个杀人罪什么的,拉去斩首啊腰斩弃市啊……什么的罢!陆莹脊背汗毛竖起,恨不能夺路而逃。
    “……那弓箭是别人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板起脸,强作镇定,“诸葛师兄,我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己挣扎着, 误打误撞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我真不知道你妹妹是什么情况, 我也什么都没做过, 你要是需要, 弓箭可以借给你研究,但我发誓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熟练地卖了个惨,指望这世家公子能被她糊弄过去。
    但她没想到,诸葛聪的眼神变得更忧郁,甚至显出了一丝心疼。
    陆莹汗毛都快立起来,觉得这眼神矫情死了,瘆得慌。
    “陆师妹别慌,别慌。”诸葛聪一无所知她内心波澜,只竭力安抚,“我妹妹是小时候被人贩子拐了,至今没有找到。你们二人同龄,你哪能做什么?我并不想伤害你……你不要怕。”
    他有些失落地喃喃道。
    陆莹猛掐自己手掌心,终于镇定下来。
    这时候,正好店里的小姑娘端上来两碗甜豆花。一看就用料实诚,堆满了佐料。陆莹从小是个“民以食为天”的孩子,饶是心慌,对着食物也本能地爱惜,便下意识舀了一勺塞嘴里,再嚼两下。
    这个味道……
    温热的绿豆熬得沙沙的,却又没全化,是要在嘴里切切实实咬下去才能圆满的绵软甜糯。豆花软嫩清香,和着淡淡蜂蜜甜的汁水,还有山楂碎带来的微酸,一齐交叠袭来。
    陆莹多嚼了几口,起先味同嚼蜡,渐渐也能尝出味道。她醒过神了。哦,难怪买的人多,确实是好吃的。
    能想吃就吃,还吃到好吃的,真好啊……
    她定下心神。和她无关,很好,她不需要慌张。
    她静静听诸葛聪说。
    诸葛聪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把好端端的豆花搅得碎碎的,却一口没吃。他眉眼里写着心事重重,嘴角却还挂着一点本能似的笑。
    “我妹妹……我妹妹今年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她比我小两岁,也是在两岁那年丢的。”
    “那一次我们去京郊看灯会,我忘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不高兴,总之我一直在又哭又闹。大家都忙着哄我,一转头,妹妹就不在了。”
    陆莹:呵,男人,小时候也不安生。
    “家里也一直在找妹妹,可虽然抓到了拐你……拐妹妹的人,妹妹却已经被卖去了北方。最后家里查到妹妹应该在奉州,就一直找,一直找。但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诸葛聪凝视着她:“陆师妹,你是奉州人,也有逐日弓,还和我妹妹同岁。我曾悄悄将你的画像寄回家,大家看了都说你和外婆长得像。”
    长得像么?她和世家的某个人长得像……?
    陆莹有点紧张,不由又吞了一勺豆花。淡淡的甜味,她很喜欢。在奉州是吃不到这样水灵软嫩的东西的,那里冬天干冷,夏天干热,只有乐家那种大家族才有钱布置法阵,把院子弄得四季如春。
    她是在奉州长大的。一开始会瞄上乐家公子乐熹,也是这么个缘由。
    可诸葛家的小姐?她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会和世家有关系。
    再吃一口甜豆花。陆莹重新镇定下来。
    “诸葛公子,人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偶然相似也不稀奇。”她无所谓地说,“至于逐日弓,兴许你认错了。诸葛家逐日弓很有名,仿制的也不少。就算你没认错,那当年一个两岁的幼儿,怎么能够带一把弓箭出门?如果我是人贩子,我一定拿了这宝贝弓箭单独卖,留着干什么,生怕你们找不到人么?”
    她情绪起伏,那点伶牙俐齿的刻薄劲就上来了。
    “所以,我必定不是诸葛小姐,不是你妹妹。让你失望了。”陆莹一锤定音。
    诸葛聪却并不这样觉得。他苦笑一下。
    “不,如果只是逐日弓的问题……逐日弓并非真正的弓箭,但很多人都误会了。”
    陆莹一愣:“什么?”
    “那不是弓箭。所谓‘诸葛家代代相传的逐日弓’,本质其实是血脉里流传的一枚书文。凡是继承了这枚书文的后裔,一旦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并选择以弓箭作为本命灵器,书文就会附着上去,让那把弓箭成为逐日弓。”
    说到这里,诸葛聪摊开手掌。他掌心一枚“弓”字灼灼一现,笔画宛如流淌的金色岩浆。
    “陆师妹,那把弓箭之所以是逐日弓,不过是因为——是你在用!”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拥有诸葛血脉的最好证明。”
    “我绝不会认错。妹妹……陆师妹,我们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陆莹怔了好久。
    良久沉默后,她突然急急开口:“那又如何!诸葛家不说也是传承百千年的大家族?流落在外的血脉不知道有多少,凭什么我就是你妹妹?我难道不能是祖上有哪个不知名的诸葛?而且我从没听说,书文能通过血脉流传,开什么玩笑,那大家修什么道,就看出身好了!”
    她莫名有些愤怒。
    诸葛聪又搅了几下豆花,还是一口没吃。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对,你说的不无可能。”他肃声道,“所以我想请求陆师妹,跟我一同回白玉京。家中祠堂供有‘滴血尺’,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血脉离得多近,一验便知。”
    陆莹又沉默了半天。
    她的目光移向其他地方。街上又落雨了,水坑里积着水,这会儿被打出朵朵涟漪。不知道罗城的雨什么时候能散,啊对了,他们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那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一些和任务无关的话?
    家人,家。这是什么样的东西?真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两个词扯上关系。
    也许她不该想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那些大家大族的事,知道越多就越危险,说不定就有什么阴谋……
    但是……但是。
    “这样好了。”
    最后,她轻声开口:“如果罗城的任务顺利完成,我可以和诸葛师兄去一趟白玉京。”
    “……真的么!太好了!”
    诸葛聪手一颤,险些将勺子摔了。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笑容止不住地满上来,眼里也全是期待的光。
    陆莹看在眼里,有点心烦意乱:“你高兴这么早干什么,万一不是呢?很大可能不是!我只是看你可怜,才答应上京,可什么都没承诺……”
    “这样就够了!就够了!”诸葛聪深吸一口气,“陆师妹,我寻觅多年,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我也只怀有感激。就算不是,我也愿意把陆师妹当作妹妹照顾,毕竟我们拥有同样的血脉。”
    陆莹闷道:“谁要多一个莫名其妙的哥哥!”真是搞错没有,从前她骗男人才用什么哥哥妹妹这一招呢!
    诸葛聪还是满脸的笑。
    陆莹皱眉,忽然出手,抢过了他那碗甜豆花。豆花已经稀碎,烂烂的,甚至显得有点恶心。但陆莹并不介意,只道:“不要浪费食物。你不吃,给我好了。”
    她已经忍了很久这种作践食物的行为了。
    说罢,她就端起碗,“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诸葛聪傻了一会儿,才“啊”了一声,讪讪道:“对不起,我没注意……”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一阵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很明显的海滨才有的鲜气,热腾腾地飘过来。两人一扭头,见店里那名小姑娘端着一只碗走过来。
    “客人,您的馄饨面。”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刚刚看您两位在说话,就没来打扰。”
    陆莹他们说话的时候放了隔音法器,人声传不出。修士出门总是很方便。
    陆莹点点头,拿起筷子,却是一愣。
    只见飘着小虾干的汤里,盛着面皮薄如蝉翼的馄饨;黄澄澄的细面条待在一旁,上头竟还卧了个煎鸡蛋。
    “我没要加鸡蛋。”她说。
    小姑娘却对她笑笑:“这是店里前辈请您的。”
    “前辈……?”
    陆莹循着小姑娘的指示看去。就在灶台边,这路边的母女小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那是个年轻女修,黄黑的皮肤、普通到难以记住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她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这边微微一笑,而后便回过头去,和老板娘一起煮馄饨,又给路过的客人递豆花,动作熟练极了,和街边的所有小贩一样。
    陆莹盯了她好一会儿。
    然后她低下头,挟起鸡蛋咬了一口,再吃一粒馄饨,又吃一筷子面,再喝一口汤。
    “……真好吃。”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扭头看向那名女修,试探道,“多谢你请我吃东西。作为回报,我请你去吃点心。”
    诸葛聪奇怪地看着她,但并不阻止。
    那名女修再次回头对她一笑。她整个人都被灶台的热气围着,眼睛却还是那么清亮。
    “好啊。”她愉快地说,“这位客人,您可真是个好心人。”
    ……
    同一天,胡家。
    飞马拉的车一路从直道行来,安然地无视了大梁对于“飞车禁止入城”的禁令,一直来到了胡家上空,才徐徐降落。
    胡家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他们有宽敞干净的马厩,技巧最娴熟的车夫,能保证车驾平稳降落,并在第一时间奉上:下车踩踏用的矮凳,擦手的温热毛巾,甚至供选择的水果、饮料。
    但胡大小姐并没有心思享受这些。再说,这都是她出生以来习惯的享受,也就不觉得是享受了。
    她风尘仆仆地走下马车,手臂里紧紧揽着一个孩子。这是一名十二岁的男孩,五官端正,眼神却发直,神态呆怔,对外界毫无反应。
    这就是她的幼子,胡韶,今年不过十二岁。他曾经聪明伶俐,却因为所谓的“家族诅咒”,变成了这副模样……距今也有五年了。
    胡大小姐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向来冷硬的面容浮现出一缕悲伤。
    “胡大小姐……”
    另一架飞车也停了下来,从中走下一男一女。正是庄家叔侄。庄清曦提着绯色裙摆,讪讪地走到胡大小姐身边,一脸愧疚。
    “真是对不起。”她有些不安,“我是想孙前辈名满天下,或许有些办法,没想到……”
    胡大小姐提了提嘴角。她知道这时候应该礼貌地回以微笑,但她实在笑不出来。
    二十余天前,她的二弟带着同窗回家。胡大小姐抱着极大希望,恳请二弟去请那位传说中的云小姐,可二弟却说,那位云小姐正在闭关,不好打扰。他给她留了言,等她出关,就请她过来。
    胡大小姐暗暗有些埋怨二弟。他怎么早没想到阿韶呢?赶在人家闭关前早点请,不就好了么!
    可这抱怨不能说出来。毕竟二弟是家中骄傲,被父亲视为家族倚仗,大小姐也还指望他帮忙联络,只能笑脸相对。
    这时候,庄家小姐庄清曦站出来,很积极地说,她家里和一位大修士颇有渊源,可以请对方看一看阿韶。便是孙前辈。据说这孙前辈善观星测命,也擅医术,确实是极有名气的大修士,而且性格孤高,寻常人难得一见。
    胡大小姐也听过这孙前辈的名号,只苦于没人引荐。庄清曦一说,她当然喜出望外,立即备了车马,带着阿韶赶去拜见。
    可惜,就连那位孙前辈也毫无办法。并且他得出了和司天监同样的结论:这是天谴。天要咒你,你能奈何?
    来来回回,二十多天就折腾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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