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扇巴掌只听响不掉牙,绝不是永乐帝的风格。遑论此事牵涉到朝中与地方勾结,大量贪污受贿,罔视皇令的严重问题。若天子不打算追究,随驾的户部官员不会未经大理寺审讯就被摘了脑袋。
    若要继续追究,又为何会派夏尚书去浙西治水?
    治水是工部的活吧?让一个成日同钱粮账册打交道的户部官员主管水利工程建设,不说委派顾问,连个帮手都没有,未免草率。 就算夏尚书爱好广泛,博览群书,学习过相关知识,也不代表能将理论完全用于实际。
    一旦延误治水的关键时期,关乎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岂能如此儿戏!
    工部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往北平,工部尚书,左侍郎和员外郎都有治水经验,在奏疏中自请同夏元吉一起奔赴浙西。三个不能一起去,去一个也好。
    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上,永乐朝的多数官员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官场倾轧,政治斗争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决大事才是根本。
    人无完人。
    不失大义,略有私心,人之常情。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安排工作。
    要是人人都如篡权之前的王莽一般,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皇帝才该睡不安稳。
    工部尚书的奏疏快马加鞭送到北平,朱棣的回复也很快,维持原命。
    简单一句话,一事不烦二主,就是夏元吉了。
    这下子,留京官员更摸不透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重夏元吉一个人,还是释放给所有户部官员的信号?能不能给个提示,好让大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安排。
    可惜朱棣不是一般人,想完全猜透他的心思,难度不下于徒步登上珠穆朗玛峰。
    留京官员猜不透天子的意图,心中打鼓。关键人物,户部尚却打起包裹,带着随从奔赴浙西。比起同僚,夏元吉格外的平静,平静中甚至有些许期待。
    大多数人没察觉到夏元吉的变化,文渊阁七人则是例外。
    作为朱棣的机要秘书,七人对天子的了解,多少优于他人。比起身在局中的六部官员,解缙和杨士奇等人更能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件事。
    “天子会动户部,却不会处置夏元吉。”
    调开夏元吉,令他去浙西治水,正代表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回护。
    永乐帝会继续重用夏元吉,此事毋庸置疑。会如何处置其他户部官员,大概要看他们有没有蹚山东的浑水,踩进去的脚,到底陷了多深。
    各地的奏疏依旧按时由通政使司封存,经文渊阁,再送往北平。
    快马每日驰骋在官道上,沿途官驿日夜都要有人看守。遇上连夜赶路的急件,不能及时更换马匹,驿丞到小吏全要获罪。
    北平的气氛更加紧张。
    天子要北征大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千年未变。
    从开平卫,兴和所和全宁卫聚集起的大军,吃饭是个不小的问题。饿着肚子的军队,再勇猛也没法打仗。
    还有武器,战马,袢袄,都要补充到位
    顺天府下辖州县,饥荒刚有好转,实在无力供应大军就食。陈瑄和宣信的舟师还在路上,粮草只能从各卫库仓中调拨。
    距离近的宁夏和山西需要防备瓦剌,辽东还等着舟师的粮饷,唯一能挤出余粮的,只有孟清和镇守的大宁。
    筹粮的差事摊派下来,孟清和一个头两个大。在厢房里拉磨似的转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粮食,大宁有。
    分派下的数量,当真是没有。
    三十万石粮食,搬空大宁的库仓,把部分田里种下的耐寒作物全部收割,也只能勉强凑足三分之二。这还是大宁都司上下努力发展生产的结果。
    坐到椅子上,孟十二郎皱着眉头叹息。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大宁城有储粮的消息,铁定是赵王上报。说什么以兄弟相待,兄弟就是这么当的?亏自己没信,不然心灵定然要受伤害。
    朱高燧很是内疚,上门两次,都是向孟清和道歉,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孤和父皇提起此事,只为表大宁上下屯田之功,哪知……这件事是孤不对。”
    亲王当面道歉,垂着脑袋,诚意十足。
    即使脑袋上冒青烟,孟清和也必须咬牙表示,能接到如此光荣的任务,是他的荣幸,是大宁上下的荣幸。
    “殿下不必如此,天子有命,臣甘之如饴。”
    朱高燧仍是面带愧疚,孟清和的火气根本没处发,反倒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人。
    按了按额角,被卖了还帮着数钞票,就是这种感觉?老朱家果然没一个善茬。
    送走了朱高燧,在房间里转悠半天始终想不出解决办法。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不管外边正下雨,领亲卫出府。
    他当真没辙了,只能去找沈瑄求助。
    刚出府门,就遇上了撑伞站在雨中的杨铎。
    雨幕之中,一顶青伞,伞下之人,似比雨水更冷。
    绯红色的锦衣,金制腰牌,本该如火的色彩,却生生带出了一股能将人冻僵的寒意。
    孟清和停下脚步,暗中握拳,战场上的杨铎,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眼前的杨铎,让他觉得陌生。
    从军人到锦衣卫,当真会变化如此之大?
    他不知道杨铎此来的用意,本能趋势他离杨铎远一些,越远越好。
    无奈事难如愿。
    孟清和心思飞转的同时,杨铎一步步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四名锦衣校尉。校尉之后并无力士跟随。
    “兴宁伯,杨某有礼。”
    “杨指挥使客气。”不用照镜子,孟清和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有多僵硬,搓搓胳膊,只能全归于夹着冰碴,裹着北风的大雨,“北平的雨可真冷。”
    听了孟清和的话,杨铎有些意外,“兴宁伯祖籍在此,竟不习惯北平的天气?”
    孟清和扯扯嘴角,“今年似比往年都要冷。”
    杨铎没接话,轻勾嘴角,点了点头,似接受了孟清和的解释。
    孟清和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只想快点离开。和现在的杨铎打交道实在太累。尤其是他还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说话间更要小心,“杨指挥使若无事,孟某要前往定远侯处拜会,先行一步。”
    “耽搁了兴宁伯。”
    “哪里。”
    孟清和摆手,戴上雨帽。
    原本想乘车,遇上杨铎,干脆改乘马,速度更快些、
    雨大就雨大,浇湿了只能怪他自己出门不看黄历。
    向杨铎告辞,孟清和翻身上马,动作比往日利落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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