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日装模作样、眉来眼去煞是累人,仝则送走金悦,回屋换过衣裳。凝神画人像,写就今日见闻,交给了游恒,跟着就往床上瘫倒了去。
    不到晚饭时分,游恒已迈着方步进来,劈面便道,“少保回复,你画像中的人是户部左侍郎的亲信,户部给事中许冕。”
    仝则犹在床上赖着,听见这话,立马翻身坐起来,“这人也是三爷的政敌了?”
    游恒哼了一声,“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反对军机成立,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伙人。”
    顿了下,他冷笑着又道,“一旦有了军机,兵饷会由军机直接和商贾去借款,不再通过户部。这可是挡了有些人的财路,没得贪没得伸手,这些人自然要拼死阻挠。可少保就是要一手握兵权,一手反贪腐。吏治走到今天,朝中这帮禄蠹是赚得盆满钵满,个人手底下全都经营有产业,造战船、水师出征,打着借款的名义给朝廷放贷。动不动还撺掇着打仗,哪个肯管前线战士流血牺牲。前阵子还有人提议,说要再出洋,干脆把天竺一并打下来,那地方有人又有地,足够大燕一百年繁盛兴盛不发愁,真他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仝则听着,也禁不住冷笑——和那种致力于把名字刻在别人领土上,野心勃勃的战争狂人不同,这些人不过是为一己私利。
    诚然,战争说穿了无非抢人、抢钱、抢地盘三样而已。
    仝则问,“那三爷什么主张?”
    “什么主张,自然是先休养为上,且把大燕自己的事搞搞清爽。”
    游恒脸上写满嘲讽,“一口吃得下那么多?如今这局面是多少好儿郎打拼下来的,形式却和百年前不同了。海域彻底放开,外头夷人也都有自己的势力。要守好疆土,更要革新帝制,势必先从自己人开始。发展军力不能停,规划内部商贸民生,建立法案也不能落下。大燕不能总靠战争财,掠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这话仝则深以为然,点点头道,“那三爷有没有说,要我接下来如何做?”
    游恒愣住了,迟疑着说,“好像没有,只说让你注意自身安全,剩下的便没交代。”
    心头倏忽失落了一秒,不过仝则也明白,裴谨应该是相信他能处理好。
    接触金悦已有半个月,金悦为人虽谨慎,然而百密一疏,且色欲熏心,少不得会有过于自信的时候,反倒是他身边那群不言不语的仆从,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充满了警戒防备。
    仝则将后日去金悦府上的事说给游恒听,听罢他的计划,游恒陷入沉默,良久一拍大腿,“我即刻报与少保知道,让他在姓金的宅子外头安排人手。后天我陪着你去。”
    说着嗐了一声,“你小子这胆量是有了,不过千万别轻敌,更别指望一下子就能成事。就当先了解地形,回头龙潭虎穴自有我去闯。”
    “何必弄那么大。”仝则眨眼笑笑,“兵不血刃不是更好?不是我不信你的能耐,可眼下我在旁人眼里,是既市侩又想在金悦身上捞一笔的小买卖人,正好教别人不设防。”
    游恒撇嘴摇头,半晌忽然感慨起来,“你呀,要真肯贪财就好了。从前我还以为你不过是擅长投机,现在看来,真还是少保会识人,这点上头我远不如他。喏,这话就当是哥哥我,向你道个歉吧。”
    仝则一笑,挑了挑眉道,“真是受宠若惊了。你也别说那么大,我这人,还是图钱图好日子的,老话说背后大树好乘凉,我这么做也是不想那棵大树哪天突然倒了。”
    “说着说着就没正行。”游恒伸手指着他笑道,“甭管你小子怎么想,哥哥我永远是你的后盾。不为别的,就为小敏姑娘,我也绝对不会放任你出事。”
    仝则心口涌上一阵暖意,嘴上却在调笑,“得,我承情!游大侠有情有义,就只这人情嘛,却不是真心用在我身上……”
    游恒懒得理他这幅疲沓相,飞了一记白眼,笑骂着大步出屋去了。
    能再收获一段友情,得到关注和关怀,仝则此时此刻一颗老心,其实相当熨帖。
    对于属于男人的纯粹情谊,他以前并没什么特别感觉。自己待人接物温和周到,从不会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可那只是假象,看上去似乎和谁都不错,实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任何人都不曾真正进到他心里去。
    他可以逐利,也可以讲义,生命中唯独缺少一样,便是情。
    可谁能想到,在这个异世,他竟然得到了上辈子不曾想,也不屑去用心体会的,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
    到了宴请当日,金悦亲自打发人来接他前去。那个叫金盛的仆人态度依然冷淡,偷眼打量他的目光里,十分漠然中还带了有七分轻蔑。
    仝则不以为意,只装看不见,将自己刻意打扮一番,一袭玉色窄袖亮地纱衣,两肩、袖口、衣摆皆纹有拈金线,腰身收紧,裁剪得体,愈发出翩翩公子模样,矜贵而奢靡。
    金悦见了,双眼一时冒火,几乎贪婪地移不开视线,“以为你穿红已是极漂亮,不想穿素色更具风致。像你这般人才,能让我得遇,岂非是我撞见宝了。”
    仝则一笑,只在想那真正将素色驾驭到极致的人,金悦还没有见过,当然就算让他见了,也一样只能远观,怕是连近身的机会都不会有。
    金府庭院栽种有繁茂的花木,一眼望过去清凉惬意。不过朝鲜到底不如日本精致,金悦更在屋子后头添了栋二层小楼,冒充西洋风情,看上去不伦不类,而晚上的宴席也就摆在那里。
    时候尚早,金悦牵起仝则的手,将他引到房中。
    仝则不晓得这里是不是他的卧室,入眼并没见朝鲜人传统的地铺,反倒摆有一张西洋人的架子床,床头两边设有柜子,上面摆放了几只漂亮的珐琅瓷瓶子。
    金悦含笑,从中挑了一个出来。
    “你今天这一身,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了这个味道。”他说着,旋转开瓶盖,随即空气中弥散起一股辛辣浓郁,却又幽冷绮靡的味道。
    有些像药香,又有些温烈的刺激感,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仝则上辈子没少接触香氛香水,鼻子也算灵便,仔细嗅了嗅,脱口道,“是琥珀、姜、香子兰、雪松……还有小茴香。”
    金悦得意一笑,“其实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早就想送给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么有劲道,又神秘的味道。这款香,我为它取了个名字,叫罂粟,觉不觉得很贴切?”
    他将瓶里香精倒在指头上,然后一点点抹在仝则的耳根、脖颈处,手指揉揉捏捏,让类似精油一样的物质在动脉间蓬勃挥发。
    果然强烈,还足够撩情……
    让人想起ysl那款曾经风靡全球的著名香氛——opium鸦片。
    仝则脸上挂着浅笑,心里却是咯噔一响。
    今天出门前,他特地什么香都没熏,就是为等下游走在金悦宅子里,可以不必留下可供人辨认的气息。
    如今身上携了这个味道,无疑就像是个定位器,举凡他走过的地方都会留有味道,让人一闻便知道他曾经来过。
    心中暗道不好,无奈事已至此,只好稳下情绪,想着接下来该怎生见机行事。
    仝则扬起唇,对着金悦粲然一笑,四目相对间,他看见金悦眼中颇有得色,而除此之外,还有着一抹若有若无,算不上清晰的探究意味。
    第54章
    夜色深沉,园子里点起琉璃灯,陆续有车马停在大门处。
    宴是好宴,菜色偏重近京都的鲁味,还有朝鲜传统佳肴,酒水有葡萄酒,也有大米酿造出的清酒。
    众人围坐在大圆桌边,没有照惯例叫外头出局的倌人,金悦府上自有豢养乐伎。几个朝鲜舞女穿着短衣长裙,合着鼓点翩翩起舞,面容温婉,韵律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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