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谨在思索这些,半晌过去了,没吭一声。
    仝则更加胆战心惊,只觉无计可施。
    倘若裴谨真要从严处置,那就是他仝则对不起所有人,这时候脸面不重要了,身段也可以放下,琢磨片刻,他身子蹭过去,倒是没敢挨太近,伸出爪子,期期艾艾扽了扽裴谨的袖子,低声嚅嗫道,“错都在我,求你别迁怒旁人,真不关他们的事。”
    裴谨正出神,忽然觉得被拽了拽,再听那声气,哀求中还加了点哽咽,不由啼笑皆非,心说这家伙居然肯撒娇了,只可惜还是为了旁人,并不是为他自己……
    裴谨被他气笑了,“讲义气?那就该想好后果。说,你从谁嘴里听说了我的事?”
    仝则哪敢隐瞒,倒豆子似的全吐了,当然不忘强调是他自己偷听来的,“我总觉得奇怪,在哪儿养伤不是养,何必把我丢在海岛上。”
    说完禁不住回忆起当时心境,他无声叹息,良久语气极尽诚恳的道,“既然说好了就是一体,福可以同享,难就不能同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市侩功利,只有你风光无限我才能伴在身旁?行瞻,花无百日好,我不信你永远都能一帆风顺。如果真有不好的那天,你也不用给我找退路,我哪里都不会去。”
    仝则是从不信海誓山盟的,一切说出口的甜言蜜语,在他看来都透着一种假模假式,是男人就该直接做,而不是靠嘴巴说。
    如果没有这回的事,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吐露心声。倘若裴谨真有失势的一天,他也只用默默陪伴就好,凡是他认准的,没人能阻得住。
    裴谨所谓的气,被他那一番告白说得烟消云散,却禁不住揶揄道,“你多有办法,智计百出,真有那么一天,恐怕我还要靠仝老板搭救。”说着两根指头抬起仝则的下巴,坏笑着问,“学我的字,学的能以假乱真,什么时候练的好本事?”
    关于这件事,当然也是非常讲义气的游少侠长篇大论告知裴谨的,为的不过是将来见面时,裴大帅能够不至于太怪罪仝则。
    仝则差点忘了这个,乍被提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冲口便问,“是不是没用上,给你添麻烦了?”
    裴谨凝了凝眉,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无语地端详起他。
    这人有时候真矛盾的不像话,自信有主见,无所畏惧,坚守起原则来好像没什么事能糊弄得住他。可又总免不了带着种怀疑精神,对周遭充满不信任,早前是不信任他,现在又不信任起自己来。
    裴谨琢磨得直想笑,脸上继续装出大尾巴狼模样,“单凭两封信不足成事,好在有朋友帮忙,里应外合,算是解决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你立功了,要说将功折罪,勉强可以功过相抵。”
    至于那让他惊艳的模仿能力,和刚知道此事时五味陈杂的起伏心绪,也不过都精炼在这几句戏谑的话里。
    说到底,裴谨也不是那种能把人夸出花来的人。不过犹记得那时节一个念头涌上脑海,仝则这辈子只当个裁缝,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所谓时也,命也……
    不如让他做个智囊,从今往后参与自己的事,是好钢就该拿出来淬炼。仝则骨子里极度要强,极度自尊,真要让他躲在自己身后安心做个爱人,恐怕还是委屈了他。
    这头裴谨在畅想,那厢仝则一颗心,算是落回到肚子里。
    踏实了也就不吝直言,反正惶恐也好,撒娇也罢,他再不情愿也全都做了,可还有什么值当顾忌的?
    “我是病急乱投医,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对你最有利。那时候想过,想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忙,你有危险的时候替你挡,最后再想想,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可惜还是弄巧成拙,害你担心。”
    仝则扭头,凝视起裴谨,也不等他回答,低眉笑了下,“我可能是有点矫情,不过都是真心话。因为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97章
    对仝则而言,显然“有用”二字至关重要。
    裴谨听出来了,随即心中轰地一响,其后又渐渐地,归于一片安稳的寂静。
    曾经所有的试探、猜度、疑虑、纠结全都随着上述话语土崩瓦解了。
    回想最初,他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启用了这个人。看重的无非是他聪明、冷静、反应快、胆子大,最重要一点是他没有选择,除了自己,无所依傍,低微如尘。
    一个聪明人当然懂得利用机会,于是两下里一拍即合。然而裴谨能敏锐的感知到,除却渴望自由和生存最实际的需求,仝则似乎是为了某种理想主义情结才肯答应同他合作。
    或许正是因为那点有悖于精明表象的“不切实际”,才使得裴谨开始对仝则产生兴趣。
    接触下来,对方那种近乎于油盐不进的的理智和冷静,又在不断挑战他的兴味。他的征服欲被彻底激发,一点点,越来越迫切地想要攻陷那颗看上去冷漠、对任何事都无所动的心。
    如今走过漫漫长路,彼此的初心是否还在呢?
    在,又不尽然……似乎经过了不断地修正,在互相较力与互相磨合中,逐渐形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而在他愈发患得患失,总是想要保护好对方的时候,仝则却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他并不需要,他的内心足够强大,行动迅捷,头脑清醒,不必任何人保护,也不必依附于任何人。
    仝则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反倒是他一直在蒙蔽自己,假装看不到。
    现在仝则侧着头,双眸清澈,直视着他。那下颌轮廓坚毅,眼神沉静执着,坦坦荡荡的说出这番话。让裴谨突然间顿悟出,不仅是仝则跋涉了那么远那么长的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或许有生之年,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和你不期而遇狭路相逢,然后兜兜转转,愿意与你并肩纠缠一生。
    这是对他来说,宿命般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人值得他珍视,值得他竭尽所能,去给予呵护和尊重。
    裴谨伸出手,半晌只停在了半空,良久过去才落在仝则头上,轻轻摸了摸,笑着,叹口气道,“你这个人……”
    语气既涩且甜,因为腻到了极致,反而显出几分无可奈何。
    说完,声音已柔软得如同春风轻拂耳畔,“我很想你。”
    仝则觉得有一道电流从头顶流淌下来,半边身子都被震麻了,拼命克制才没立时软绵绵倒在裴谨怀里。
    得遇此情此景,再回想那三海里又算什么?就是再来它三十个海里,他应该也能义无反顾纵身往下跳。
    望着小裁缝呆若木鸡的表情,裴谨暗暗一哂,才刚还夸他聪明,这会倒是出人意表,不过那眼神缱绻如同一汪秋水,看得他又轻轻笑了起来,“你呢,你想我么?”
    仝则心口酸酸胀胀的,被这句话弄得一阵阵紧缩。然而,怎么会不想呢?
    只是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在说情话方面,好像天生少了根筋。所以前世看似风光,实则却没有人真正爱过他,又或者,他其实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可以令他置之死地而后生,遇见生命中真正对的那个人?
    “不用说了……”正在仝则犹豫该怎生措辞的档口,那个“对的人”再度发挥起他的读心术,字字句句击中要害,“我都明白。”
    裴谨伸臂,拉仝则过来,两个人呈亲密依偎的姿势。不过下一秒,他就好像被郑乐师附了身,牵起仝则的左手手腕径自号上了脉。
    “你是怎么游过来的?按说之前参汤喝了不少,郑老还总说你气血亏,看你这模样像是睡眠不足,是不是在岛上总担心我要抛下你不理了?”
    仝则笑笑,实话实说,“你的字是那么好学的?我熬了三个晚上写废了百十来张纸,不过有用就好,也算没白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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