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已经吸入了太多的浓烟,此时说话都费劲,他气得快要疯掉了,可手上却不敢太用力,因为唐穗岁身上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皮肤。
    “你是什么笨蛋吗?就这样往火海里冲,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他狠狠地骂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特别吓人,好像恨不得把唐穗岁嚼碎生吃了一样,“谁要你自作多情陪我一起死!”
    “楚王后的流程都没有走完,都还没有昭告天下,你有什么资格陪我一起死!”
    “你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要过来!”
    楚尧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烧得五脏俱焚,烧得他呼吸都快停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怎么会有这样自寻死路的笨蛋!
    被他抱在怀里的唐穗岁却好像在这样一抱中失去了之前所有的勇气和果敢,她很小声地抽泣着,说:“阿尧……我痛……”
    这句话瞬间将楚尧所有的狂怒都浇灭,他颤抖着看她浑身上下的伤痕———那是为了穿过火海来到他身边时所留下的伤。
    “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这么笨啊……”楚尧心疼到眼眶通红,“谁要你陪我一起死,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活着,谁要你陪我一起死啊!”
    在火焰燃起来后,楚尧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唐穗岁或许在离开他之后,找到了另一个愿意了解她,保护她,和她携手相伴一生的人;或许没有找到那个人,但自己也快快活活、衣食无忧地过着,又或许,她有了一些新奇的遭遇,于是见到了这世间更好更有趣的事情……他做了许多种假设,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她不是楚尧,没必要和即将成为过去的楚国一起,将一生定格在史书寥寥三两行中。
    “你不要凶我……我好痛……”唐穗岁的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下来了,她蜷缩在楚尧怀里,声音中都带着呜咽,“你之前要送走我,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现在我和你一起死,我也不用征求你的意见……”
    唐穗岁其实并不是自己醒来的,她是被吴大伴唤醒的,那时天还没有亮,吴大伴坐在她身侧,给她讲述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陛下要我将您悄悄地送出去,送到足够远才让您醒来。”那个苍老的内侍静静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已不再明亮,但仍旧温和,“但我擅作主张地觉得,您应该自己做选择。”
    无论是好意还是坏心,人都不应该擅自替他人做出决定。死并非好事,但有时候活着,却比死更痛苦,更熬煎。
    唐穗岁坐在小榻上,安静地沉默着,她看着那车厢里布置好的一切,耳边听着米粥咕噜咕噜冒泡泡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很疼很疼。
    “我知道我应该遵循他的意思,被他远远的送走,安然地过完这一生。”唐穗岁说,“可他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或许楚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第一次擅作主张地替唐穗岁做了决定。
    唐穗岁看着那咕噜咕噜冒泡的小炉子许久,忽然掀开身上的薄被翻身下来———这个车厢都是按她的习惯布置的,所以她很轻易地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将东西抱在怀中,然后掀开帘子,在踏出这架马车之前,她回过头:“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醒来。”
    她顿了顿,又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挡风的帘子被放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车厢中。
    吴大伴看着那放下的帘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说是让唐穗岁自己选择,但这其中,又怎么可能不包含他的私心?
    他明知道陛下之所以要将唐穗岁迷晕让他送走,就是因为她一旦清醒,就绝对不会弃陛下于不顾,他明明知道的……
    明明知道的,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不可能与他无关。
    ……
    唐穗岁提着衣摆在已经没有宫人的宫道上拼命奔跑,去奔赴一条既定的、必然的死路。
    或许有人会骂她笨,或许有人会骂她被情情爱爱迷了眼睛,失了心智,喜欢哪有自己的命重要?
    可她偏不。
    也许二十多岁的唐穗岁在这里,不会这般冲动,也许三十多岁的唐穗岁在这里,会再三思虑,多次权衡……也许换成任何一个年龄稍长些的唐穗岁,她都不会做出今天的举动。
    可现在的唐穗岁只有十几岁,她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懂那背后的博弈风云,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懵懵懂懂,却果敢天真、满腔赤诚的小姑娘。
    所以她从被规划好的一生中跳出来,去寻找她喜欢的人了。
    最初进入楚王宫时楚尧毒发,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比起其他人吓得几乎快要失魂的态度,唐穗岁却更细心地发现,即使在毒发的时候楚尧也在拼命的控制自己,只是在恐惧之中,无人在意。
    那一瞬间她的害怕消减了很多,在日后的相处中,她渐渐觉得他面前的不是楚帝,而是楚尧。
    他人先知道楚国的帝王,之后知晓帝王的名讳,她却是先认识楚尧,再才意识到他帝王的身份。
    这两者之间,截然不同。
    楚尧会陪着她长大,会了解她所有的喜好,会温柔的包容着她,在她从那个她其实已经快要活不下来的家里进到楚王宫后,她才真正明白了被人喜欢、被人爱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楚王后的流程确实有几个步骤还没走完,可他们已经在楚国先祖的见证下,拜过山川河流,拜过神灵,许下过同心的誓言了。
    冲进火海中的笨蛋被自己喜欢的人抱在怀中,她忍着疼痛,将自己一路即使受伤也不愿意放下的东西拿出来———
    一张揉得皱巴巴还浸着血的纸,一只墨笔、一块儿摔出裂痕的印台,里面的墨锭已经不知所踪。
    “……给你……”唐穗岁固执地将手中的东西推到楚尧怀里,“……不全是你的错,你去写……告诉天上的神灵……眼下的这一切,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处……”
    在楚国,凡是被告到神明面前的罪状都是极其严重的,会让人没有轮回,没有来生。
    阿尧或许真的不是一个好的君主,不是楚国所要的明君,但他也没有到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地步,神灵应该听见他的辩白,而不是凭借着那几封罪己诏,就这样定了他的罪。
    唐穗岁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可能对他所遭受的伤害视若无睹。
    楚尧抱着那些笔墨纸砚,抱着那个遍体鳞伤的笨蛋,终于在这满天火海里,落下泪来。
    “穗岁……”
    他不求神灵恕己,只求神灵佑她。
    高台在烈火中倾塌,一个王朝就此终结,河山在天光下苏醒,又是崭新的一天。
    第330章 无有安国
    ◎三国协力攻萧,战乱遂生。◎
    仲秋初,神子教破清都,楚国帝后自焚于祭台。楚帝侍从吴朔开宫门,以楚王服、天子印见降神子教,后顿首三拜,死随旧主。
    十日后,韩下楚第五城,军队就地驻守,不再前行。韩国主帅丹阙挂印而去,不知所踪。自此,以鹿鸣为界,楚国五城,尽为韩地。
    八月既望,楚地三城流民尽数涌入卫国边境,两国百姓屡起冲突,事态紧张,一触即发。
    月底,萧国苏衍于金盏城由守转攻,收复邺夕郡,杀燕军万余,击敌百里,然本人遭流矢所伤,于东岭被迫折返。
    当夜病重,高热不退。
    萧国,松雪城。
    这座距东岭关不过两百余里的小城,此时成了一处临时的驻兵地。驻扎在这里的军队才刚打了一场胜仗,本应人人脸上带笑,却因为主将的受伤而气氛凝重,忧心忡忡。
    “将军的情况怎么样了?”身上带着药味,脸上带着疲惫的军医才刚一出主营帐,便被几个偏将拉住,“高热退了吗?”
    军医摇了摇头,只叹了口气:“未曾。”
    “将军在战场上素来谨慎,这次怎会被流矢所伤?!”一个脾气暴点的偏将听闻此言,眼睛瞪得宛如铜铃,“该不是有内鬼吧!”
    “道成慎言!”旁边的一个偏将突然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现在将军受伤,本就应加倍小心谨慎,你怎么还用这样的言论扰乱军心?”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的樊道成:“……”
    他磨了磨牙,恨恨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将军伤得蹊跷,我才怀疑吗!”
    他们将军虽说年纪轻轻,但却是天生的将帅苗子,这种追穷寇而轻敌重伤的事发生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唯独发生在他们将军身上,总让人觉得奇怪。
    “将军是人,又不是神。”另一个之前没吱声的偏将眉毛皱得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昨日在战场上,我看见他了。”
    “他是谁啊?”樊道成下意识地想问出口,却忽然猛地反应过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尖锐,“阙临安?!”
    “你小点声!!”皱着眉头的偏将给了他另一边的胳膊狠狠一巴掌,“将军还在主帐里呢!你鬼哭狼嚎的是想要吵谁!”
    “我看你们都脑子有病!”军医费了老大力气,终于将自己的胳膊从这几个军汉手中救出来,脾气还算好的他这时已经忍不住开骂了,“你们一个个你在这里自说自话,却抓着我不放,将军那里还等着我呢!照我看就该把你们三个全拉下去,一人狠狠打他个八十军棍!”
    三个偏将:“……”
    在军营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大夫,三个偏将像三只鹌鹑,怂怂地缩到了一边。
    军医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愤愤地进主帐里去了。
    掀开帘子,便感觉到一丝闷热之气,还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军医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收敛,变得严肃起来。他快步向里,绕过临时竖起来的屏风,走到了床榻边。
    苏衍已经醒了,这时正撑着床边想要坐起来,他胸口包好的纱布上,沁出一大团红色的血迹。
    军医眼皮一跳。
    长久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几乎让他条件反射似的就要对这种不在乎身体状况的态度开骂,但想到面前这人是他的上峰,他险而又险……还是没忍住:
    “我刚包扎好!!将军你动个屁啊!!”
    年纪比苏衍大了一轮还有余的军医一个箭步上前,干脆利落地将重伤在身的苏衍制住,一边嘴上骂骂咧咧,一边以一种不再让他伤口继续崩裂的力度将他按倒:“再偏半寸你就得死在战场上,我和阎王抢了一夜的人,你再动一个试试?!”
    暴躁到极点的军医想来镇住的并不止外面三个偏将,还有苏衍本人。
    对外沉稳稳重的定远将军,十分审时度势地选择了……躺着。
    “刚折返我就因伤倒了,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我有些担心。”
    “你的偏将和参军是吃白饭的吗?打了胜仗后续收尾还需要你操心?”军医继续骂骂咧咧,“要是你暂时不处理军中事务整个军队就会哗变,那趁早把他们拉出去全砍了!都是酒囊饭袋!让他们哪凉快死哪去!”
    苏衍:“……”
    他不敢吱声。
    “走出去是个大活人,回来时是个重伤号,我说苏衍你怎么就这么能呢!”军医暴躁地从床边的桌子上扒拉来药箱,用刀子划开了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用一种和暴躁态度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给苏衍的伤口上撒药粉,“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辈子才要给你们当军医!”
    他用骂骂咧咧的架势开始翻旧账:“你和陛下有一个算一个,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喜欢往前冲?是一身血窟窿格外好看?还是受伤格外舒服?我是和阎王拜了把子还是咋地,隔段时间就得在他的生死簿上划个人?!”
    苏衍:“……”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这位从他和陛下相识后就认识的大夫一开始还对他们俩挺生疏,等一年年把他们从鬼门关上救回来,救的次数多了,整个人从温柔儒雅的医师变成了一点就爆炸、全军谁都骂不过也不敢骂的军医,不过十来年的时间。
    军医气急了就会连名带姓的叫,他现在也不叫将军了,直接叫苏衍的大名:“苏衍你这几天要是再乱动一下,我连发十封折子回去给陛下告状!”
    苏衍:“……这种小事就不要浪费飞鸽了。”
    “一军主帅差点死掉也算是小事?”军医脸上的神色已经难看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地步,他阴恻恻道,“看在你是个病人的份上,你最好在我耐心告罄之前,闭嘴养伤。”
    苏衍:“我还有———”
    “闭!嘴!”
    霜序之始,苏衍所带领的云山军驻守松雪城,攻势暂缓。
    翌日,燕国以小队频繁袭城,疲弊萧兵,领头小将惯戴一袭青色面具,熟悉云山军习惯,致使使云山军屡次扑空。
    时日渐久,士气消磨。
    主将苏衍被迫带伤上阵,反击数次,均以胜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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