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是刚经历过掠杀的村民,还是队伍里的其他战士,他们的神情都十分平静。
    在伙长的命令下,周回和众将士帮着搬来了所有死去村民的遗体,有男有女,不分老少。
    替村长安顿完还活着的人,伙长便带着手下将士离开了。
    回到营地,刚从马上跳下来,脚步还没站稳,周回就听伙长在身后叫他:“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周回。”
    “第八什的什长没救挺住,死在马背上了。从今天起,就由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周回还没反应过来,过去几个月的新兵训练就让他本能地说了句“是”。
    伙长点点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离开了,没有多一句话。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其实是周回第一次正面对上焉弥人,也是他平生第一回 杀人。
    受伤的战友被扶去了军医营中,战死的战士被摆放在专门的地方。
    所有人看上去都神色如常,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早已习惯。
    周回低下头,掌中露出一条伤口,这是刚才被某个焉弥人的弯刀划出来的,可他太紧张了,直到返回军营,才终于感觉到疼痛。
    盔甲上残留的血渗进衣服,戈壁上的砂砾时而被大风卷起,铺天盖地砸在身上。
    周回垂下手,他无心去找军医医治,也刻意忽略了火兵放饭的喊声。
    他看了看四周,找到一根木桩,缓缓走过去,怔忪着坐下。
    没多久,一个小男孩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刚才那个跑来营地通风报信的小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蹲在沙地上磨刀。
    周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几步来到他身边。
    男孩察觉到他的靠近,抬头看他一眼,很快低下头去,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
    周回也在他旁边蹲下,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用力摩擦着匕首,试图把刀刃磨得更锋利些:“我姓莫,不知道叫什么。”
    周回一顿,似乎猜到了原因,想了想,又问:“你刚才是怎么发现那群焉弥人的?”
    “我躲在草丛里,就见到他们了。”
    “你不害怕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量,不光能不被他们发现地跑出来,还有勇气来军营报告?”
    姓莫的孩子斜眼睨了睨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我是夜不收,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周回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多大了?!”
    “十二。”莫迟硬邦邦地回道。
    周回半天都没吱声。
    没人能理解,当十七岁的周回从十二岁的莫迟嘴里,听到他说他是夜不收的时候,心里有多震惊。
    “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来当夜不收?”
    小男孩吹了吹匕首上的灰:“我村里人都被焉弥人杀了,我要替他们报仇。”
    周回原地愣了半晌,不知怎地,忽然就对今天见到的一切释然了。
    他抬起手,犹豫了好久,才放到男孩的头上,对方只是瞧他一眼,继续手中的磨刀大业。
    小孩的头发很硬,干枯得像一把冬天的茅草。
    几天后,周回渐渐熟悉了柘山关营地,他记住了赵青池的脸,还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姓杜的将军。
    杜将军今年十八,只比他大一岁,容貌俊丽非常,又能征善战,兵法极佳。
    同时他也发现,原来军中几乎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莫的孩子,无论官位高低,见到他都会温和地叫他几声小莫。
    小莫不善言辞,不苟言笑,只要在军营里,不是在磨那把对他而言都算得上是短剑的匕首,就是跟着军中的夜不收学习刀法。
    周回偶然看过几次他们练刀,夜不收的刀法与其他军士演练的完全不同,他们的刀法中根本没有固定招式,只讲究一招制敌。
    只要能杀死敌人,无论怎样出刀都可行。
    起初,周回以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争取逃生的机会。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真相远比他想的要残酷。
    ——夜不收除了练习取人性命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最快的能杀死自己的办法。
    当听到夜不收的训练官教小莫找什么样的角度,才能准确无误地将匕首插入自己心脏时,周回又一次感受到了初见小莫时的震动。
    回到营房后,他久久不能忘怀,那个场面:十二岁的小孩将锋利的刀尖抵在胸膛,数着肋骨一点点往下对准心脏。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主动和小莫搭话。
    这一回,他特意问清了小莫所住的帐篷,跑到人家床边,凑上去说:“我读过书,虽然不算很厉害,但我爹好歹也给我请过先生,还教了我好几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莫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千字文》,寻常人家用来开蒙的书,他到了十二岁才开始学。
    “真的?你还会起名?”怀疑的眼神朝周回投来。
    周回点了点头:“还有,要是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教你念书。”
    小莫想了想,问:“那我是不是该叫你先生了?”
    周回笑了:“我叫周回,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那你要给我起什么名字?”
    周回笑得更灿烂了:“还没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小莫眼睛一横,对这位便宜先生的水平充满了怀疑。
    几天后,姓杜的将军召集全军将士发表讲话,大意是说感谢众将士多日来的鼎力相助,他接到调令,不日将卸任将军之职,返回京中。
    周回和小莫站得地方离他很远,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也不太能听清他说的话,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字。
    周回留神听了片刻,对小莫说:“杜将军好像要回京了。”
    小莫点了点头,目光还集中在杜将军脸上。
    周回听了听,又说:“他好像还说,过几日与焉弥会有一场战斗,他会在指挥完那场战斗后,离开柘山关。
    “嗯。”小莫收回了视线。
    与焉弥的交战安排在五日后,据可靠情报显示,这次焉弥那边的指挥官,正是恶名昭著的处邪朱闻。
    周回作为下级军官,自然无法得知此等机密,他为了即将到来的交战惴惴不安,直到三天后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很久都没见到小莫了。
    出于好奇打听了一下,辗转从夜不收训练官那里听说了小莫的去向。
    “此战要对上处邪朱闻,为保用兵稳妥,所有夜不收都被派出去刺探焉弥大军的动向了。”
    周回怔在原地,连训练官走了都没有发现。
    那么小的孩子,就要潜伏到关外搜集情报了吗?
    这是周回第一次对“夜不收”这三个字,有了真切的实感。
    出兵时间定在五天后的凌晨,第四天的晚上,整座军营都被火光照得大亮,所有士兵都身穿铠甲,手持兵刃,排着队列整齐地等待在营地中。
    距离出兵还有两个时辰,出关刺探敌情的夜不收几乎都回来了,只有小莫一直不见影踪。
    夜不收的指挥官清点了人数,又看了看军中的更漏,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周回看得懂他的神色,他知道,小莫可能不好了。
    夜不收的牺牲,是毓州军中最常见的事,就连他们的指挥官也只是默认了小莫的遇险,并没有施救之意。
    毕竟大战在即,而其余夜不收已经带回来了足够多的消息——焉弥人就陈兵在西北方百里外的戈壁边缘,兵强马壮,人数众多,此番交锋应是一场硬仗。
    杜将军治军严格,任何违反军纪的人,无论地位高低,都会一视同仁地受到惩罚。
    不管怎么想,周回此刻都应该乖乖地留在营地里,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激战做足准备。
    但周回显然还不能接受小莫的失踪,他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回越过人群往后方走去,有第八什中的战友问他:“什长,你要去哪里?”
    周回指了指军营西南角的树林:“我去方便。”
    他假装无事,迈着镇定的步伐一步步朝前走去,直到离开得足够远了,确定身后无人注意,他突然开始发足狂奔。
    跑进树林,穿过横生的树枝,翻过营地的围墙,周回朝着眼前漆黑无明的夜色,一头扎了进去。
    他也不清楚小莫到底身在何方,方才他隐约听见指挥官说,小莫被他派往了西南面。
    之前数次交战,焉弥人都是从西北而来,指挥官让小莫去西南,肯定是想要保护他,让他尽量避开焉弥人。
    但小莫还是出事了,他遭遇了什么?是不是还活着?
    周回一概不知,他只是凭着一腔酸涩,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想要将小莫带回去,无论生死。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指引,在旷野上飞奔了许久的周回,终于在地平线边缘见到了一丝光亮。
    这个方向上并没有村庄,如果有亮光,一定是有人停驻在荒野上。
    周回精神一振,加快步伐朝前跑去。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周回惊讶地发现,发出亮光的不是他以为的小火堆,而是一间不小的军营。
    营中火把高照,还有军旗在风中飘扬。
    周回一眼就看见旗子上的鸟首图案,狂奔的脚步瞬间停下。
    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的他,很快就从营中士兵腰间的弯刀上,确认了一件事:他们是焉弥人!
    不是说焉弥大军列兵在西北?这个方向上怎会有他们的营地?!
    周回弯着腰,审慎的目光从营房围墙上缓缓扫过。
    这一面没有瞭望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应该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悄摸过去。
    周回弓着背,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焉弥军营的围墙外。
    隔着密布的栅栏,他从缝隙间见到,营地内正在点兵集结,做着开战前的准备。
    小莫会不会是被他们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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