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靠里的床脚内侧,有一个相当模糊的印记,一般人就算见到了,也只会以为是普通的划痕。
    但乌石兰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因为那处印记分明是夜不收的联络暗号。
    他把手伸过去,将床脚从头摸到尾,没有发现机关。
    他没有放弃,直接将床从靠墙的位置拉了出来,露出了床与墙壁之间的空隙。
    在做了标记的那根床柱的侧面,墙上的某块砖石有很轻微的移动过的痕迹。
    乌石兰捏住砖块边缘,手上一使力就把它抽了出来。
    在砖块内侧,被凿出来的浅浅凹槽内,放着一支芦管笔。
    乌石兰把笔拿出来一看,笔杆上刻着一个“周”字。
    这是周回的笔,也是他以夜不收的身份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理智告诉乌石兰,他应该立即将其销毁,或者至少要把“周”字磨掉。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将笔收进怀中。
    杜昙昼:“原来你的烟管,是用周回的笔杆做成的。”
    怪不得上面有许多划痕,原来因为那支笔本就是饱经风霜的纪念物。
    莫迟点头。
    杜昙昼心情沉重,语气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后来呢?处邪朱闻没有问过,你为何会误了日子?又为何会受伤?”
    “当然,以他的性格,怎可能放过这件事不去调查。”莫迟语带嘲讽:“执骨和执思一样,机关算尽,却败在了一件事上。他们根本不了解处邪朱闻,还以为替他找出了两个奸细,就能获得他的信任了。”
    杜昙昼忧心地问:“处邪朱闻查到是执骨对你下的手了?”
    “是的,那时候我明明有机会,却不能杀了他替周回报仇。”莫迟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人人都说乌石兰是他最信任的手下,可即便是乌石兰,也没有得到过他全然的信赖,始终被他警惕地提防着。”
    杜昙昼脑中灵光一现,隐约察觉到什么:“是不是处邪朱闻让你杀他,你却不能真的取他性命?”
    莫迟抬眼看他:“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执骨的么?”
    他抬起手,在自己左眼下方比了一下:“执骨的这里有一道刀疤,那是我砍的。”
    摄政王大殿。
    执骨和候古等人跪成一排,随从们察觉到大难临头,都在瑟瑟发抖。
    唯有执骨一脸不忿,眼中闪烁着愤怒与仇恨。
    处邪朱闻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吧,为什么要动我的乌石兰?”
    谷地截杀后,解披已经奉执骨之命逃回了乌今。
    料定处邪朱闻没有抓到真凶,执骨抵死不认:“朱闻大人何出此言?乌石兰是您的侍卫长,执骨怎敢对他不利?”
    “这么说,不久前他在西北山地遭到刺杀,杀手不是你派去的?”
    执骨态度坚定:“大人若有证据,拿出来便是!只要有,执骨就当场认罪!”
    处邪朱闻抬起头,蔑视的目光往下一扫,阴沉道:“乌石兰,去吧。”
    乌石兰还未迈步,一旁的老宰相连忙劝道:“朱闻大人,此事还未有确凿证据,不妨再调查一段时日!如此仓促定罪,恐怕会让贤良蒙冤啊!”
    处邪朱闻瞥他一眼:“贤良?不过替我揪出了两个奸细,就能叫贤良了?”
    “老臣的意思是——”
    “证据?”处邪朱闻用冷笑打断了他:“老宰相,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什么时候见到我是凭证据行事的?若是事事都讲究繁文缛节,我焉弥早就被大承灭了。”
    老宰相不敢再出声。
    “乌石兰,去吧,替你自己报仇吧。”处邪朱闻饶有兴味地看向乌石兰的侧脸。
    乌石兰面无表情,他缓缓走向执骨,一寸寸抽出腰间的长刀。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想一刀捅进执骨的心脏,可他却不能这样做。
    处邪朱闻看似是为他出气,实则是在试探——鹿孤与乌石兰关系匪浅,执骨又是告发他的人,处邪朱闻很想知道,乌石兰会不会替那个出卖焉弥的人报仇。
    他想检验,在乌石兰心中,到底是他这个主人更重,还是鹿孤那个旧友更有分量。
    乌石兰在执骨面前站定,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右手死死握住刀柄。
    处邪朱闻脸上的玩笑之色渐渐退去,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神情有多认真。
    乌石兰举起刀,候古和舌人早就吓瘫了,而执骨却硬着脖子纹丝不动。
    冷光一晃,乌石兰手起刀落,鲜血飞溅,执骨痛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左脸。
    乌石兰收刀转身,向摄政王行礼:“朱闻大人,属下之仇已报。”
    处邪朱闻露出满意的笑容。
    之后,乌今使团被悉数赶出焉弥。
    候古与舌人辗转回到缙京,而脸上留下了一道长疤的执骨,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鹿孤客死他乡,乌石兰成为最后一个活着潜伏在焉弥的夜不收。
    血腥往事不过寥寥数语即可揭过,面对近在咫尺的莫迟,杜昙昼问出了那个深埋心底已久的问题:“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莫迟似乎料到他会这样问,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默然收回了视线。
    杜昙昼眼中的痛惜与爱意几乎到了汹涌而出的程度:“为什么在明知道真凶是谁的情况下,还要心甘情愿地被他诬陷?为什么在临台,你不肯把一切都告诉我,而要坚决地背负上逃犯的罪名,当着所有人的面离开?”
    面对杜昙昼灼热的注视,任谁也做不到视而不见,莫迟也不例外。
    他的视线从地面往上移动,从杜昙昼泥泞的衣服下摆,一路看到他发间的玉冠,最终缓缓下移,与杜昙昼平静地对视。
    莫迟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坚决、感伤、眷慕,抑或是掺杂着理智的爱恋。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让我杀执骨么?”
    他用的是询问的口吻,心中却早已笃定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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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们!除夕快乐!
    第111章 “现在,我是你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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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迟的眼神非常平静,言语间流露出一种通情达理的体贴:“执骨是乌今贵族,以两国目前的关系,身为大承官员的你,真的能不阻拦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对他下手吗?”
    杜昙昼正欲开口,莫迟立刻又道:“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能这么做。这本来就是我和执骨之间的恩怨,理应由我亲手了结。”
    杜昙昼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计划。
    莫迟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杜昙昼完全排除在外,他明知一切都是冲他来的,却还是一步步踏进了陷阱,将嫌疑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就是为了引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在他猜出真凶是执骨后,他又故意当着终雪松和临台众人的面越狱,他知道接下来官府定会将他列为疑凶,而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
    ——执骨一心要杀他为兄长报仇,而莫迟却自始至终都在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引来两国争端。
    “如果执骨只是一个普通的乌今人,就算他连番做局要陷害我,我也不会杀他,可是——”
    莫迟闭了闭眼,良久后,如叹息般低喃道:“……所以,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了。”
    杜昙昼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才轻轻地说:“以逃犯之身杀死执骨,再由我这个临台侍郎亲手将你逮捕,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方法,是吗?”
    莫迟眼帘低垂:“是。”
    “从赞誉归来的功臣,到万人厌弃的阶下囚,这就是你为了报仇,甘愿付出的代价,对吗?”
    莫迟动了动嘴,没有出声,算是默认。
    杜昙昼强行维持的表情终于变了,恼怒、悲伤、痛惜等等各种复杂的情绪胀满胸口。
    “那我呢?”他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在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连日来的担忧与惊惧,化作带着怒意的声声质问:“是谁说舍不得我?是说过要非常喜欢我了?!你身为堂堂夜不收,连自己说过的话也要失言吗?!还是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以后,我就能带着将你捉拿归案的荣光,假装无事发生一样好端端地活下去?!”
    在杜昙昼愤怒的追问中,莫迟终于愿意抬起头与他对视。
    莫迟没有做任何解释,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伤感的笑容:“你会的,你答应过我,不会比我先死。”
    他眼中的眷恋逐渐加深:“所以,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话音刚落,莫迟眼神霎时骤变,杜昙昼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抓他,却被莫迟闪身躲过。
    “莫迟?!”
    年轻的夜不收甩出早就藏在袖中的石子,用尽全力扔了出去,山林间登时冒出一个人影。
    那人被莫迟的石子不偏不倚砸中后脑,却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拔腿就往山上跑。
    无需再看,此人定是执骨!
    莫迟转身紧追而上,速度远比从前更快。
    杜昙昼一个晃神,伸出去的手就与莫迟擦肩而过,在刹那间的怔忪中,他居然还有心思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之前莫迟表现出来的勇猛还有所保留,他的动作是可以更快的。
    莫迟一路追着执骨向山顶狂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掠过耳畔的风和胸膛里剧烈的心跳。
    也许是清楚这次乌石兰不会再手下留情,执骨不管不顾,一心只往漏泽园山顶狂奔。
    莫迟紧追不舍,二人的距离越缩越短,最终在山顶追上了执骨。
    莫迟拔出腰间杜昙昼的长剑,一剑刺向执骨后心。
    执骨猛地蹲下,就地一滚,莫迟登时回剑,再次刺向他。
    执骨大腿被刺中,整个人身形一软,往前扑倒在地上。
    莫迟一脚踩在他背上,将带着血的剑压在他脖后,锐利的剑锋立刻把执骨的脖颈划破了一条血口。
    执骨只要一回头,莫迟的剑就能准确无误地刺进他的咽喉。
    “乌石兰!”趴在地上的执骨挣脱不开,用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怒骂道:“你身为大承人,与我乌今无冤无仇,却害得我兄长身死!害我家族成为乌今的笑柄!你不得好死!”
    莫迟语气森冷:“被人用剑指着的,好像是你不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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