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戡凑过来亲她的耳朵:“不过, 你也可以感受下动物的快乐。”
    夜里, 昏昏沉沉地醒了, 有人拉自己的手,谭幼瑾本能地去回握,才发现他没醒。她突然想更了解眼前这个人,他和她完全无关的那部分,和她的快乐也无关的部分。她想知道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的烦心事儿,他何以成为眼前这个他,而不是一个别的什么人。
    但于戡从没主动提起过他的家庭、他遇到她之前的那些事儿,他甚至不提他的烦恼,她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是有的。当他强势进入她的生活的时候,他却做到了对自己守口如瓶。
    他不提,只可能是他不想提,谭幼瑾的边界感决定了她不会让于戡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她一次都没问过。他从不将任何负面情绪带给她,只提供给她快乐,于是她也只跟他分享她觉得快乐的事。
    尽管现在他俩的关系变了,但两个人最开始认识的相处方式有一部分延留了下来。
    他们现在的关系仍然局限于只分享快乐。
    这是她最开始对他们感情的定位,她本能地惧怕太沉重的关系。只要快乐不在了,这关系随时可以结束。夜里,人会比白天更脆弱,她突然渴望一种更深刻的链接。
    深夜,昏暗且静寂,会让人比白天更容易想到死亡。谭幼瑾想到了未来,当她快死的时候,她希望有人也能这样握住她的手,虽然这完全不会让她死而复生,但她希望死的时候对这世界仍有留恋,而不是觉得这世界太糟烂了,带着一种终于离开的庆幸。
    于戡起得很早,怕吵醒谭幼瑾,他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开门的时候也没发出什么声音。谭幼瑾醒的时候,于戡已经走了,床头柜上留着他写的小纸条,她滚到于戡的枕头上,躺在他睡过的位置上。
    谭幼瑾刷牙的时候,眼睛盯着于戡的剃须刀,她在想要不要把这东西收起来,顺便清理一下他存在的其他痕迹。今天表弟婚礼结束后,母亲要过来,无须动用任何侦查技术,只扫几眼就能发现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发现了,势必会要一个解释。谭幼瑾始终觉得这是她和于戡两个人的事,她不想解释,但是她也不想刻意掩饰,好像他俩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于戡以一种示弱的方式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就像进入她的身体一样。她放任她的生活边界被一点点地蚕食。她默许于戡睡觉时把他的手搭在她的身上,清晨用他蓬乱的头发把她蹭醒,在洗手间里加入他的牙刷毛巾。现在她的家里不光有了男人的鞋,甚至还有了男人的电动剃须刀。
    谭幼瑾意识到这种边界迅速后退的危险,但当于戡嘴唇下压抬起眼睛强烈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很难坚定地捍卫她的边界感。
    他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一条幼犬,邻居准备送人,问她要不要,小狗眼巴巴看着她嗅她的气味待在她旁边等待着跟她回家,她在犹豫许久之后还是挤出了两个字:不要,因为她的母亲怕狗,她不能把它带回她们共同的家。现在这里是她一个人的家,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她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于戡进入她的生活会打乱她多年的生活节奏,可她也没法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
    于戡和她不一样,他一点儿都不怕她知道,她有支配他情绪的权利。这权利只加剧了她的谨慎,她怕自己不小心会在他身上割出一点儿小伤口。
    但她其实是误会了。
    一头无法被驯服的狼崽子伪装成一只无害的羊太难了,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完全是两码事。但是一头寻找自己新领地的狼伪装成一只等待被收养的狗却容易得多,只要收起锋利的牙齿和捕猎时凌厉的眼神就可以了。
    也许连伪装都不需要,看的人自己就会误会。同为犬科动物,当收起攻击性的时候,狼和狗表达爱的方式并没太大区别。还没开始捕猎就在石头上磨砺的爪子也可以用来表示依恋,尖利的牙齿可以通过咬啮来表达亲昵。还有那双用来窥伺瞄准的利眼也可以用注视来表达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
    这误会没持续多长时间,于戡很快暴露了。狗是可以快乐地接受主人的投喂的,他更接近于那种把辛苦打来的猎物分享给另一半的动物。
    当谭幼瑾和上一任房东签订的租房合同到期,她主动提出和于戡再签一份新合同,她付房租给他。于戡的表情好像无法理解她的话,“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你付房租给我,你不觉得很荒谬吗?”是有那么点儿怪异,但是不付房租,就变成了她住在他的房子。如果将来分开,需要收拾行李从这里搬走的就变成了她,那大概会让这分手变得更艰难。
    但这个理由她却没对于戡说,直觉他会不喜欢听。
    他仿佛那种传说中的年轻人,对永远有一种执念。但她即使年轻的时候,也是觉得一切都在变化的,连她自己也每年都不一样。他那些片子里只有少年人的感情是准确的,但他把镜头对准中年人的时候,总是违和,明明编剧署名的是别人,但只要是他拍,即使是最疲惫失意的中年人,也一腔执拗,有开着破车冲向悬崖的勇气。这些表面上胡子拉碴眼神疲惫的中年人,仿佛被于戡给夺舍了,本来是爱咋咋地你说了算别烦我让我歇会儿,但却表现着和他们能量不符的冲动。他的自我太强大,甚至片子里完全和他两样的人也投射出了他的影子。
    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谭幼瑾很愿意和像她自己的人做朋友,但绝不会爱上像她的男人。她只会被热情的人打动。只有足够的热情才能烧掉她的理智防备,让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那些跟她约会的男人们,总以为一开始是他们的才华、风度、音乐上的品味或者干脆是他们的身体本身的魅力打动了她,其实她不过是因为他们表面的热情。等到她发现他们的热情不过是一种套路,平等地奉献给每一个他们感兴趣的女人,她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每当有人想要更加深入地想要进入她的生活时,她都会想起小时候同学们自由组队的情景,在她智力和体力都完全弱势的情况下,没有一个同学心甘情愿地想和她组队。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晚上一年或者两年学,表现得没有那么格格不入,她现在对关系可能更有安全感。但是没有如果,这个场景深切地植入了她的记忆。
    以至她将每一个想要进入她生活的男人,都下意识地置入她的童年,想这个人会不会在她弱势的情况下选择她。没一个人通得过她的考验。
    事实上和假设中,通过考验的只有她的父母,因为血缘的牵绊。而且选择了她,不意味着这爱没有任何要求,她一直被提醒,越优秀越值得被爱。
    她知道这种考验既不合理,也不公平。她没有权利将任何一个人置于一个假设性的环境,然后得出一个主观性的结论。但是她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想,如果她最弱的时候不能选择他,其他时候也不是那么必要。
    她很早就意识到,她无法从跟不同的男人交往中获得快乐,她知道有的人是可以的,如果一个人不能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就从这个人身上取一些,从另一个人身上凑一些,最终拼成一个圆。但她不能,她不能把今天的温度和明天的温度相加减,凑成一个让她舒适的温度。
    于戡是个例外,她从没将于戡置于想象的情境中去考验。他比她小八岁,就算真回到那时候,好像也是他更需要保护。
    谭幼瑾还是坚决把房租转给了于戡,给他的理由是这样她住着会更开心。他接受了她的转账,没两天,她收到了他送她的礼物,一条比房租贵得多的项链。她记得他很久前对她说过,他绝不会买那些溢价的奢侈品,除非他疯了。
    谭幼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于戡看她时的眼神。
    她看着他眼睛的时候,总觉得他热情又脆弱。即使她在他眼里看出了不容拒绝的占有欲,仍觉得他脆弱。她甚至觉得,狼比狗更脆弱。强大是前者的本分,弱肉强食写在本能里,终其一生,都被一种恐惧变弱的不安感所环绕,仿佛一种不能逃脱的宿命。而小狗,是能坦然地接受自己作为弱势的身份,笑嘻嘻地接受别人的投喂的。
    他们很多地方不像,唯独这一点他倒是有点儿像她。她不好意思自怜,于是在心里放心大胆地怜悯于戡。
    但她怀疑,这也许不过是她的错觉。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对方敏感脆弱,怕一不小心就伤害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 43 章
    ◎看脸◎
    原导的片子票房后继乏力, 虽然谭幼瑾这次没对他的片子发表任何意见,但是那篇骂电影的影评他隐约觉得是谭幼瑾的手笔。其实那影评的受众和他片子的受众完全是两类人,那篇处处给他挑刺的影评实在是太技术性了,一般观众根本懒得看完, 能影响的人加起来超不过一个电影院的观众。
    他以前倒不怎么讨厌谭幼瑾, 因为谭幼瑾很有自知之明, 直言自己“眼高手低”,不像某个影评人骂别人不遗余力却把自己学生作业都不如的作品捧为绝世神作。她也从不标榜客观, 甚至直说她根本做不到客观, 声称她的影评都是她自己“偏见的集合”,而且她近些年很老实地只谈电影本身, 不像某些人,打着电影的幌子底下每个字都在谈他自己, 电影批评活写得像是自传。但是现在他不能忍受谭幼瑾对自己的偏见。
    原导认为那篇影评里对他的批评,完全是他为了照顾观众的理解能力故意为之, 并不是他能力只能如此。他颇有些委屈, 他已经够屈尊去迎合市场了, 努力研究他看不起的人到底想要看什么, 结果市场竟高傲起来, 表现得好像根本不需要他来取悦。看来鹤再放低身段,也无法融入鸡群, 不知这到底是鹤的悲哀还是鸡的悲哀。还有谭幼瑾这样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冷眼看他的笑话。谭幼瑾?一个网大都拍不出来的人。
    原导偶尔也搜索谭幼瑾的名字, 平台这些天一直主动推荐给谭幼瑾的相关内容。
    原导最看不惯两种人:脸不够美只能标榜自己有内涵的女人、头脑空空徒有一张脸的男人。偏偏这两种人凑到了一个节目里。他猜谭幼瑾也欣赏聪明男人,但是真有思想的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清高骄傲下面的虚张声势, 比如他, 他只有一次被她迷惑过, 因为那篇夸他夸得很到位的影评, 但此后他就看清了谭幼瑾的真面目。只有节目里没什么思想的毛头小子才会被她所谓的思想唬住,迷她迷得五迷三道。没准这男的还是装的,只是为了节目效果,只看脸倒不觉得他傻。
    他自认现在颇能了解谭幼瑾这类女人的心理:在美人遍地的圈子,单纯靠脸没什么优势,只好另辟蹊径做一个“才女”。她实际上只能配得上并不怎么高明的男人,但只要她不和男人恋爱,她就可以在想象中配得上任何男人。原导以一种看笑话的心理,倒有点儿想看那个年轻男的把谭幼瑾追到手,到时谭幼瑾怎么评价男友连院线都不上了的片子?是不顾脸面地吹捧还是知羞地遮掩?到时可否再有勇气批评自己?
    于戡说最喜欢谭幼瑾的脸倒不是玩笑话。在人群里区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最快方式,只能是看脸。场地很大,来宾很多,但于戡还是在人群里很快搜索到了谭幼瑾的脸。
    刚开始和她接触的时候,他看着谭幼瑾的脸就有一种直觉:她就是他爸妈嘴里的那种蠢人,一个会为了自尊心这种无用的东西放弃诸多有用之物的人。
    他父母都是成功学的忠实拥趸,一直告诉他:自尊心是最无用的东西,是一切成功的障碍物。
    于戡很快发现了这两个人理论的矛盾,虽然他们口口称称尊严无用,却要求对方对他们的为人及生活方式给到足够的尊重。而他们放弃尊严努力成功,也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广泛的尊重——过上传说中有尊严的生活。
    今早拍摄的时候,新娘主动告诉于戡,她在看他和谭幼瑾的那个节目,而且已经追到了最新一期。新娘特地给于戡留了一个空位,合同上的拍摄内容结束后,他可以和谭幼瑾坐在一桌。同桌的还有证婚人的儿子,那是她准婆婆特意安排的,她不好反对,但是她从心理上支持于戡。她劝于戡不要放弃,谭幼瑾迟早会被他打动的。
    于戡从新娘的话里得知了俩消息:谭幼瑾会来婚礼;谭幼瑾对他俩的关系守口如瓶,仍以单身身份示人。
    于是,他也只好对他俩的关系守口如瓶,假装谭幼瑾现在是单身。
    他还没毕业的时候,谭幼瑾的言行经常向他传达出这样一种感觉:她爱上他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所以她绝不会爱他。以致当谭幼瑾爱他不得谣言传出来的时候,他虽觉得可笑,却从没为她澄清。现在她仍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俩的关系,理由是这段感情是他俩的事情,没必要像其他人公开。但是如果他和她年龄相当,他的家庭没那么复杂,就像今天结婚的人那样,她也这么怕公开吗?
    谭幼瑾并不属于他合同上的拍摄内容,但是在正式录制之前,他临时把摄像头对准了谭幼瑾以及她旁边的男人。他不认识那个男的,但是却有一点熟悉——谭幼瑾以前说过她喜欢的男的大致就这样一张脸。一张不会引起防备的脸。一张太漂亮的脸会激起惊叹、艳羡和爱慕,但同时也会增加距离感。反而是这样一张无甚特色的男人脸,会让人放低戒心。
    于戡用摄像机记录着别人的婚礼。虽然他从大一开始就靠拍婚礼赚钱花,但他从不觉得眼前这种传统的形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无法想象他爸妈坐在那儿,谭幼瑾改口管他们叫“爸妈”。他自己都不怎么叫,他们家并没有什么家长的概念。
    他父母很年轻就生了他,加上不显老,除了身份证上的数字,能暴露他们年纪的就只有他这个发育过快的儿子。他爸取了一个英文名字,让他不必叫爸,直接称呼英文名即可。于戡觉得这样很傻x,跟他爸说话的时候,一般不带称呼,他爸也毫不介意。他读初中的时候,已经比他爸高了,他爸那时最自豪的一点是“别人都说咱俩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倒像兄弟。”
    更多的时候,他在父母中间充当了一个裁判的角色。两人离婚之后,见面机会并不多,每次见面总是吵,总是要于戡评一评,这个家到底是谁付出的更多,到底是谁被亏欠了。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他到了十岁,他父母还在为他两岁时某个晚上谁刷的碗展开争执。但最多的论据是谁放弃了更多的追求者,他母亲骂他爸毫无让人幸福的能力,耽误了她的青春;他父亲马上说他的青春也是很值钱的,如果不跟她结婚,他也会过得更好。
    因为对彼此的失望,婚前的任何一个追求者都指向幸福,除了对方。有多少个追求者,就是放弃了多少种可能。于戡被动知道了他父母所有感情上的可能。在父母的控诉中,于戡发现他父母其实是一类人:他们都希望在婚姻中是被照顾被庇护的那个。他们都认为自己的青春美貌很值钱,但是对方没给出一个合理的价码。
    好在在他们的持续努力之下,他们最后都找到了能开出合理价码的人,过上了自认很有尊严的生活。
    他爸以前经常被称作“小于”,现在成了“于总”。
    于戡从来认为父母是不能选择的,但爱人可以选择。但是如果爱人在选择他的时候,还要考察他的父母……
    他一向觉得谭幼瑾和他一样,绝不会喜欢这种婚礼形式,她不是个能当众喜极而泣的人。但今天,他产生了一点儿怀疑。他的眼睛偏离了镜头,瞥到谭幼瑾,她正在拿纸巾擦眼睛,鼓掌鼓得很郑重。
    证婚人的头衔太长了,大概写出来得有半片a4纸,其间包括各个协会的名誉职务,谭幼瑾联想到了那个著名的敲门借宿梗,忍不住想笑,但她知道这笑很不合时宜,尤其证婚人的儿子又在身旁,于是用手遮住了脸掩饰。旁边的男人以为她被婚礼感动得想要落泪,很贴心地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她只能将错就错用纸巾去擦眼睛。
    其他时间她大都在想于戡为什么回来这儿。她一来就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处理微信上的消息,并没有空发现同桌人之外的人。还是同桌的表外甥女先发现的于戡。小外甥女今天和妈妈一起来参加婚礼,她还在读小学,因为是学校的高年级学生,已经觉得自己很成熟。她并不安定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婚礼开场前四处逛,逛了一圈跑到谭幼瑾面前,凑到她耳边说:“小姨,我刚才发现了一个特别帅的哥哥。有点儿像我们班的顾子由,不过比他好看多了。”她知道谭幼瑾的职业,特地把本场婚礼她认为最好看的男的指给她看。
    谭幼瑾知道顾子由是小外甥女班里的班草,不久前两人刚闹了矛盾。小外甥女指着其中一个戴帽子的摄影师对谭幼瑾说:“小姨,就在那儿!”
    谭幼瑾顺着小外甥女指的地方看过去。
    “小姨,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但是没想到他会来这里。她还以为他现在宽裕多了,用不着再来拍婚礼了。
    “他是演员吗?”
    “不是。”
    小外甥女还要再问下去,被她妈妈阻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
    ◎绝不客观◎
    沈宁攀没看过谭幼瑾参加的节目, 他不属于那节目的受众。他听过谭幼瑾的电影课,偶然误点,竟完整地听完了。但他并未因此想和她发生点儿什么,她抽丝剥茧地讲爱情电影, 动用的全是理智和逻辑, 而没有情感。他觉得她不太像个女人。
    “不像女人”这个评价含义颇为丰富, 有时用作夸奖,有时用来贬低, 前者多用作工作场合, 后者则指向情感。而他兼而有之。虽然他很了解一个群体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个体,但这不妨碍他大脑第一时间做出这个判断。当然他的教养决定了他不会当众对别人做出这种评价。
    他并没有因音频课对谭幼瑾有男女方面的意思, 但谭幼瑾的三姨主动创造他俩见面的机会,他也没拒绝。坦白说, 他对谭幼瑾有点儿好奇。他默认谭幼瑾也在来之前就知道了他,对他也有着某种好奇或期待。
    见到谭幼瑾, 他没提他听音频课时对她的第一印象。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 对方绝不会喜欢。他一眼看见她, 就知道她不是个能开玩笑的女人。当时他听她的声音, 就有这个感觉。她的脸和她的声音很配套, 他无法想象这张脸配一个娇俏的声音,也无法想象这把嗓子配一张可爱圆脸。她的神态举止以及她说话的音色音调, 很容易引发一个男人对她的尊重, 爱调笑的男的见了她也难免正经三分。但强烈的尊重和炽热的情欲有时是相斥的,尤其是对于一个男人。有些人更适合在会客厅见面, 而不是在卧室。
    短短几分钟, 沈宁攀就把谭幼瑾归为了只能在客厅见面的人。只有当她用纸巾拭完泪对他抱歉笑笑的时候, 他短暂地对她有了些别的意思。那一刻, 他突然觉得这个人生动起来,他忍不住也回给她一个笑。但这感觉很快就溜走了。他觉得她非常的“传统女人”,矜持的过了头,还有另一个更恰当的词:端着。仿佛她一主动,男的就会怠慢她。他觉得有点无趣。
    不过谭幼瑾这样的人也有好处,她是个太知趣的人,他连拒绝的话都不用说,这次由长辈安排的相亲就可以自然结束。他不排斥和谭幼瑾做朋友,聊聊他们熟悉的电影,但怕聊得太热络,谭幼瑾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想和她进一步发展。于是他选择了打开手机邮箱回邮件,准备找个时间及时告辞。
    表姐觉得男方承担了周主任的重托,自觉不能让气氛冷下来。她觉得男方有点儿冷淡,远不像三姨说的对谭幼瑾很有兴趣。她只好主动挑起话题。
    表姐笑着对谭幼瑾说:“我前些天刷到米怡的采访,她特地感谢你,说要是没你,她也不能演赵导的戏,拿不了奖。”怕宁攀不认识米怡,表姐特意强调了米怡最近很火,而在谭幼瑾推荐她演戏前,她没有任何名气。
    谭幼瑾马上想到了于戡,然后庆幸他没有听到表姐的话。米怡单方面撕毁和于戡签的网大合同,在她的推荐下去演另一部戏,这部戏成了,与此同时,于戡的网大却毫无声响。更讽刺的是,她的推荐能起作用还要靠米怡大学时的一部短片,而那片子是于戡拍的。于戡听了一定觉得讽刺。
    她有足够的理由证明他做这件事是正当的,于戡网大的失败更证明了米怡毁约是弃暗投明。
    但是感情是另一回事。感情需要的不是客观,而是偏爱。尽管那时候她完全没有理由偏爱于戡,她想到他的名字都会不舒服。那时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于戡会不会知道。
    谭幼瑾没有笑纳表姐的赞美,她不觉得自己对米怡的帮助有多大,归根结底还是靠的她自己。
    谭幼瑾不接茬,表姐只好再挑起话题,在思索后特意为两个人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幼瑾也是十六岁读的本科。”
    谭幼瑾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同桌大都是亲戚,却给她身旁安排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不过周主任明显失策了,这男人明显对她不感兴趣。
    谭幼瑾笑着强调了一下不同:“我不过是因为上学早。”而不是跳了级,这是她和旁边男人的区别。她早上学并没有任何优越感,因为年纪小晚熟,前几年时常有被同学智商碾压的感觉,觉得别人怎么好像什么都比自己懂得多。近些年倒越来越自信,虽然晚熟,到底是一点点熟了,以前不懂的现在也大半懂了,于是觉得很多事情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这点诚实让旁边的男人觉得她在示弱挑起话题。沈宁攀觉得这种场合再冷淡下去多少打击谭幼瑾作为女性的自尊心,出于礼貌,他主动跟她聊了起来。
    他以为谭幼瑾是个健谈的女人——不同于一般女人,喜欢给男人上课的那种女人。一句话能招来她许多单方面输出,不给人插嘴的余地。这聊天比他想象得要好许多。
    谭幼瑾就这么听着旁边的人说话,偶尔说上几句,作为回应,并不喧宾夺主。现在在工作之外,她很少有强烈的表达欲。上课掏出她的所知所学所想是她的本分,学生即使只为了拿一个好分数,也会努力理解她,彼此都得到了想要的。除此之外,她还想要说的话都录在了音频课和她的电影专栏里,为她赚取生活费用。在生活里,旺盛的表达欲可能并不会获得理解,还会招致误会。
    以前的于戡好像是个例外,他在身边的时候,偶尔会有一种想把她所知道的一股脑儿倒给他的感觉,语速也比平常快很多。当初谣言传出来的时候,她自认问心无愧,却很难解释她的表达欲何以会倾泻给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异性,明明也不是没有同龄人可供交流。真实的理由很难对外人言,他把她拉回到了她的少年时代,像她年少时的一个朋友,她那时拥有一生中最丰沛的表达欲望,可实在没有表达对象。正好遇到他,所以报复性地发泄。像是弥补过往的一个遗憾。
    这个理由说出去,对她老师形象的杀伤力,未必会比谣言小。这几年谭幼瑾在咖啡厅遇见男人给年轻女孩子滔滔不绝地讲他的人生理论,免费传道授业解惑,经常会觉得尴尬,甚至耳根一阵发烫,心里想当初于戡听她说话,不会就现在这感觉吧。在她心里当然是不同的,但表象好像没什么区别。
    于戡结束了他的拍摄,打开手机,发现有他爸于总的未接电话。
    这两年“小于”终于进化成了“于总”,顺带着也有了一些做父亲的自觉,不忍心看儿子走弯路,想要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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