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洄讪讪地,“今日不是商议阿兄的事吗,我不着急,以后再说。”
    皇后道:“还不着急?三郎亲都定了,将来生儿子都排你前头。”
    “那就让他去生好了,各有各的爵位,他的儿子抢不了我儿子的王位。”凌洄说罢,冲皇后咧了咧嘴。
    皇后无奈,儿大不由娘,不就是这样么。他们还年轻,不明白其中深意,帝王家就是讲究什么都要挣,他们满不在乎的事,别人或许已经在打算盘了。
    ***
    那厢圣上从神龙殿出来,直去了蓬莱殿。蓬莱殿毗邻太液池,有水的地方有灵气,这是裴贵妃当初挑选这里作为寝宫的原因。
    当然背后还有更大的缘故,皇后住太极宫神龙殿,她住大明宫蓬莱殿,一个“东内”一个“西内”,两地相距有点路程,颇有王不见王的意思。
    身份上不如人家,那就要在有限的范围内,实现自己的权力最大化。大明宫内没有一个妃嫔的位份能够超过她,人人见了她都得行礼,只要皇后不来,她就是东内第一等。
    都说站在顶峰的人孤独,贵妃却觉得自己不需要在后宫建立同盟。圣上御极之前,家中有一妻四妾,除了死去的雍王生母,剩下韩王凌凅的生母胡顺仪随皇后住西内,还有那个专生女儿的淑妃住紫兰殿,后来新纳的美人才人不足为惧,自己只要与母家保持紧密的联系就够了。
    圣宠不衰二十余年啊,某种意义上,贵妃认为自己和圣上才像真夫妻。不似元皇后,打仗的工具一般,圣上对她没有半点痴迷。自己做不成皇后,是有些遗憾,但有儿子就有无限可能。只要笼络住圣上,长久留住那颗心,那么总有一日她们母子会盼来出头之日,谁还是天生庶命!
    有所求,每次接驾都充满热情,就像年轻时候一样。外面天寒地冻,贵妃穿着单薄的寝衣便迎了出来,笑道:“妾刚要梳洗,陛下就来了。”
    圣上打量她一眼,怨道:“穿得这么少,出来做什么,别冻着了。”一面携手进了殿门。
    蓬莱殿内四季如春,处处燃着暖炉,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驱散了在外的焦躁情绪,身心也随之舒畅了。
    踅身坐在榻上,女史送来香茶,裴贵妃接过送到圣上手里,温声询问:“陛下从何处来?怎么看着满脸疲惫,昨夜没有睡好吗?”
    花萼楼里发生的事,她早就知道了,这次算计不成,也很令她苦恼。瞥见圣上手中的册子,她顺势接过放在一旁,一双眼睛脉脉地望着他,偏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圣上叹息,把太子呈禀的事大致告诉了她,暗中也有敲打的意思,“幕后之人胆大包天,妄图构陷太子,勾连了左威卫中郎将石璞,把高存意劫出了修真坊。”
    贵妃心下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哎呀”了声道:“妾不懂前朝那些尔虞我诈,但陛下想,石璞不是太子旧部吗,既然他们之间交情颇深,瞒天过海又有何难,陛下说是么?”
    圣上却不出声了,转过视线望向贵妃,隔了好久才道:“你怎么知道石璞是太子旧部?”
    裴贵妃不由噎了下,忙道:“陛下忘了,以前办过几次庆功宴,妾也是见过石将军的。”心下暗自庆幸,还好还好,还好脑子转得够快,要不然可要露马脚了。
    圣上果然没有再追究,只是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贵妃有些心虚,忙又调转的话题道:“陛下,妾有一件事,想与陛下商议。”
    圣上抬眼“嗯”了声,“何事?”
    贵妃道:“三郎与六娘定亲也有段时日了,太卜署呈禀了亲迎的日子,照着生辰八字来看,这日最相宜。”边说边取来帖子呈上去,“请陛下过目。”
    圣上展开看,“元月十八?”
    贵妃说是,“这个日子,也是为了顾全房家。大将军出了元月,就要奉命往山南道去,六娘又是他最钟爱的女儿,爱女成婚,当父亲的总要亲眼得见才好。”
    圣上却蹙了眉,“朕记得,太子亲迎在二月十二。”
    贵妃闻言一笑,“这年月,不讲究这些了,长幼有序在心里,不在亲迎上。这不是碍于大将军要离京吗,太子要是知道原委,也不会与三郎计较的。”
    她说得轻巧,但皇后那关恐怕难过。一边是发妻,一边是宠妃,圣上也有难以决断的时候,便道:“皇子们的亲事,都由皇后定夺,问过皇后的意思了吗?”
    贵妃说:“还不曾。太卜署刚合出日子,妾先回禀了陛下,只要陛下应准了,皇后殿下那里好说。”
    关于这“好说”一词,算是贵妃常年与皇后打交道,得出来的结论。要论气度,皇后确实与一般妇人不一样,吃穿也好,用度也好,纵是自己逾越些,她也不会计较。或许是对婚姻有些麻木了吧,圣上出征时两地分离,回来后又不见人影,大多时候圣上都在她房里,皇后渐渐便不在乎了,因此她提出想住大明宫,皇后也没有异议。
    如今不过是皇子们成婚的日子需要斟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贵妃的印象中,皇后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但凡与她商议,三言两语便解决了,毕竟皇后也不耐烦应付她。
    可惜圣上没有松口,只道:“你自己去面见皇后吧,若皇后答应,就照这个日子操办。”
    贵妃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既然圣上让她与皇后商议,那她便是奉旨,到时候话怎么说,全看她自己。
    圣上有些乏累了,近来天冷,头也常疼,疼久了混混沌沌地,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
    贵妃见他蹙眉,忙来替他揉太阳穴。贵妃有纤纤的手指,轻重很得宜,即便是揉上半个时辰,也从来不喊一声累。
    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光凭美貌当然不够,总得有一两样让他流连忘返的特长,贵妃的特长就是善解人意。
    圣上躺下了,她让人搬过杌子来,坐在圣上榻前,温声道:“陛下累了,且小睡一会儿,妾让人备饭食来,到时候再唤陛下。”手上动作丝毫不怠慢,轻压慢揉不休。
    圣上沉沉睡了,自打入了长安,每次只有在她这里才能睡上安稳觉。这一觉睡了大约一个时辰,起身后脑袋还有余痛,但已经好转不少,贵妃侍奉他用过膳,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宣政殿了。
    目送圣上身影从宫门上消失,贵妃重回殿内换了身衣裳,便让人预备车辇,直奔西内神龙殿。
    彼时皇后刚安排了前往行辕诊脉的医监人选,坐下不久就听人回禀,说裴贵妃来了。
    皇后面色沉了沉,一旁的长御道:“这时候来,不知又有什么花样。”
    贵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来,总归带着她的目的,平时请安,从来不见她走得这么勤快。
    皇后因高存意出逃的事,正想找姓裴的出气,贵妃这个时候撞到枪头上来,算她自己不识相。
    使个眼色,让人请贵妃进来,裴贵妃迈进门槛,裙上环佩叮当,每一次都是盛装出场。
    反观皇后,穿得便随意多了,北地时候养成了从简的习惯,不到重大场合,身上也没有精美的首饰。
    贵妃肃拜请安,温存道:“天好冷呢,这两日妾身上不好,没能来向女君请安,望女君恕罪。”边说边让人呈敬随行带来的东西,“这是妾闲暇时做的暖袖,皮子很好,上回三郎他们秋狩猎来的。我想做个小物件,女君出门的时候好御寒,也是三郎的一片孝心。”
    皇后点了点头,“你与三郎都有心了。”示意长御收下,复又指了指坐榻,“蓬莱殿离神龙殿这么远,你特意赶来,不只是为了送暖袖吧?”
    贵妃抿唇一笑,“看女君说的,妾无事就不能来看女君吗?原本还想去给太后请安呢,太后又因病不见人,每次都是白跑一趟。”
    太后不喜欢她,由来已久,且老太太在北地时候大病了一场,后来建立新朝,又把人千里迢迢接进长安,一路上颠簸,病情也有缠绵之势,总是时好时坏,因此连陛下的千秋节也不曾出席。
    再说这裴贵妃,即便到了今日,她称呼皇后也是女君长女君短,从来不称殿下。大约是为显示念旧与不忘初心,抑或是有别于后宫其他宫眷吧。
    皇后并不理会她那些小心思,淡声道:“太后的身体需要调养,还是不要惊动她了,等今冬过了,明年就会好起来的。”说罢接了饮子慢慢地饮,也不着急套出贵妃此来的用意。
    裴贵妃见她不打探,又坐不住了,挪了下身子让人把帖子呈到皇后面前,如此这般说明了不得已,最后朝上觑着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已经应允,如今就等女君的示下了。”
    第70章 睡在一起。
    结果皇后将帖子合了起来, 漠然道:“陛下掌前朝,我掌后宫,各有司职, 陛下应允了不管用, 否则你也不必跑到神龙殿来问我。古来尊卑有别, 长幼有序, 不可紊乱,长兄婚期在二月,三郎的婚期按理应当往后排才对, 如何你要越过次序,排到元月里来?”
    裴贵妃道:“是因大将军出了正月便要离京……”
    “大将军不是一去不回,前往山南道也不过半年而已, 我看三郎的婚期放在九月里才相宜,届时大将军回来了, 天气也不冷不热, 正适合亲迎。”皇后冷着脸瞥了她一眼,“贵妃若是觉得重看日子麻烦, 那这事就不要过问了, 我来传令太卜署, 重新为三郎择个好日子, 迎娶房家女郎。”
    贵妃被她说得噎住了,红着脸道:“女君, 三郎今年二十四了, 妾盼着他早些娶亲, 早些让我抱孙子呢。这一拖又是半年……”
    “太子今年二十五, 过年就二十六了, 我都不曾着急抱孙子, 你急什么?”皇后说着,起身慢慢在室内踱步,一双眼却紧盯住了贵妃,“人立于世,先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说话办事才知道分寸。原本三郎的婚事,不应该你操心,越俎代庖我不与你计较,但坏了规矩,我不能答应。亲迎要定在元月,这是三郎的意思,还是房家的意思?”
    贵妃满脸尴尬,站起身道:“三郎并不知情,房家……房家也无此意。”
    皇后哼笑了声,“这就是说,一切都是你的意思?贵妃未免操之过急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若是照着凌家门中的规矩,三郎定亲应该排在二郎之后,如今他已经越过了二兄,你还打算越过长兄去?若是被你办成了,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凌家没规矩?”
    贵妃一向是被圣上捧在手心里的,由来没受过委屈,今日吃了皇后这几句重话,一时面红耳赤,泪眼欲滴,楚楚道:“是妾想得不周全,是妾私心作祟,单想着让三郎早日成亲了。”
    皇后道:“私心要不得,你得到的已经过多了,要知足才好。再者,后宫女子不要过问朝政,我听闻你与前朝也有些牵扯,陛下越是宠爱你,你越是该避嫌,怎么还生往上凑?”
    裴贵妃这人,生来也有些傲气,正因为圣上惯着她,她受一两句数落尚能忍受,到了第三句可就忍不住了,反唇相讥道:“女君说后宫女子不能过问朝政,那女君不是后宫女子吗?女君又如何能?”
    这话一出口,连跟着她一同来的女官都惊了,慌乱地瞄了瞄贵妃,旋即又垂下了眼。
    皇后如果沉不住气,这时候已经被她拱得火起了,但元皇后见过大世面,绝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你问我为什么能过问政事?因为我是皇后。你去不得的地方我能去,你做不得的事我能做,我在城头迎敌的时候,你还在菱花镜前梳头呢,这就是后与妃的区别。”皇后说罢,轻轻乜了她一眼,“贵妃,你还要与我比什么,大可说出来,我今日闲着,可以与你好好掰扯掰扯。”
    但这几句话,早就堵得裴贵妃噎住了口,知道再说下去捞不着好处,只得怏怏肃了肃,“妾一时糊涂妄言了,请女君恕罪。”
    皇后冷冷调开了视线,“贵妃自今日起禁足蓬莱殿,不得我的旨意,不许出宫门半步。这只是小小的惩戒,让你知道轻重,若下次再敢犯上,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记住了吗?”
    裴贵妃一双泪眼通红,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不敢发作,却也绝不说是,忿然转过身,快步往宫门上去了。
    吃了瘪,自然万分不服气,径直跑到宣政殿找到圣上,声泪俱下地哭诉了一通。
    圣上无奈地看着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疼之余也束手无策。
    “朕就知道是这样。颠倒长幼的事,她必不会答应你,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贵妃的脾气发作起来,呜咽着说:“什么长幼!三郎不是陛下的儿子?打下这江山,三郎不曾出力?为什么到如今要被这样压制,妾不服气!”
    圣上道:“不服气,那再去找她理论?”
    这下贵妃终于偃旗息鼓了,面对一位守过城的皇后,她始终没有撕破脸的勇气。圣上也知道劝她没用,你越是顺着她,她越是觉得委屈,还是以毒攻毒,疗效最为显著。
    半晌见她再也不出声了,低着头拭泪,侧影还如少女般窈窕。圣上上前搂了搂她,安抚道:“你也不是孩子了,这么大年纪,应当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何必存心触那逆鳞。”
    贵妃让了让,仍旧不高兴,圣上只好扯些闲篇分散她的注意力,“等三郎亲迎时候,规制略略抬高些,这总行了吧?”知道她又要纠结于“略略”两字,忙道,“好了好了,来陪朕下盘棋,让朕看看你的棋艺精进了没有。”
    终于将人拖到棋盘旁,暂时把不快忘记了。
    不远处的少阳院中,凌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哂笑一声道:“姑息养奸,总有一日会闯下大祸。”
    关于贵妃的作死行径,这段时间已经听说了不少,何加焉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郎君在圣上面前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太子妃娘子有孕那事……万一哪日圣上发难,恐怕不好应对啊。”
    因为他是太子亲近的幕僚,关于太子那坎坷的情感历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所谓的有孕根本是子虚乌有,牵手还只是不久前的事,要是一下子有如此进步,他和高缜也不用日日为他绞尽脑汁了。
    但君王面前不打诳语,既然话说出了口,如石头砸进水里,就得有响动。
    何加焉觉得有点难办,太子殿下这方面的事缺根筋,当时也不知他是抱着如何视死如归的心态,在帝后面前夸下海口的。
    有脚步声传来,回身看了眼,是高缜到了门上。
    他迈进门槛,什么都没说,默默将一本书放在书案上,又朝何加焉使了个眼色,两人沉默着退出了正殿。
    太子纳罕地看了眼案上的册子,封面空白,连个书名都没有。趋身翻开看,这一看,乱花入眼,顿时嗤笑起来——那两个人当他是傻子吗?拿画册来给他启蒙?
    门外的詹事和长史交换了下眼色,何加焉道:“你从哪里弄来的书?来得挺快。”
    长史对插着袖子说:“崇文馆暗阁里就有,我挑了本画风细腻的,但愿殿下看得尽兴。”
    说完,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任重道远呢,太子殿下这大话是说出口了,要圆谎有点难啊。但愿太子妃娘子能够明白他的苦衷,也希望明日不要又看见殿下一瘸一拐的样子。
    众目睽睽,他们一次次睁着眼睛说瞎话,实在也很为难。
    少阳院在做万全的应对时,行辕迎来了皇后殿中的大长秋。
    所谓大长秋,是皇后官署的卿,统领皇后官署一切事物。大长秋至,就等于皇后亲临。
    门上家令忙让人进去通禀太子妃娘子,自己一路跟了进来,颇有些胆战心惊地打探,“监令怎么忽然来了?是不是宫中有什么消息?”
    所有行辕中的人,都不希望白忙这几个月,若能让太子殿下与娘子顺利成亲,他们也算功劳一件。
    大长秋看了家令一眼,笑道:“莫慌,没什么要紧的。”
    家令这才暗暗松口气,到了台阶前,比手引大长秋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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