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宁不想和她扯上关系,能让他知难而退就好。
    少年低头沉吟,嘴角嗫嚅着,似在认真思考。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谢婉宁问道。
    梦境中,她并不知道这个杀神的名字。只记得二皇子奉命平叛,归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少年将军。传闻那将军杀人如麻,狠厉嗜血,将叛军的头颅砍下来,插在红缨枪上,招摇过市。
    那时候,她被沈如歌拉着去看热闹。二皇子大胜而归,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大街上,百姓们列队欢呼,那少年将军昂着头,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双目扫视着人群,透着一股冷冽的寒意,犹如刀锋扫过,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谁?我在哪儿?”少年忽然抱住了头,浑身颤抖地蹲下身子,嘴里喃喃道:“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谢婉宁大惊,他这是患病了?
    他像是十分痛苦,刚刚清明的眼神,又变成了那个目光呆滞的模样。
    “玉烟,快去府里叫几个人,将这人抬到后面的甜水巷,给他找间屋子先住着,再去城东请房大夫给他瞧瞧。”
    甜水巷就在国公府后面,里面住的都是国公府的下人。城东的房大夫擅长针灸,看少年那模样,怕是磕坏了脑袋,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玉烟从角门里叫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几人过来就要扶起地上那少年。
    没承想,那少年却突然挣扎起来。他眼睛通红,像是一只嘶吼的野兽,拼命反抗,“放开我,放开我。”
    他身体瘦弱,力气却很大。他不管不顾地挣脱开钳制,发了疯似的跑远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谢婉宁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小姐,追不追?”玉烟问。
    “不必了!”
    谢婉宁转身往府里走,想着刚刚那少年的反应,难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派人来抓他的?他那个病,不要紧吧……
    ……
    回到松鹤堂,看到小包子沈承安也在,正在奶声奶气地背诗。
    “姑姑回来了!”小包子看到谢婉宁进来,就想立刻跑过来,扑向谢婉宁。
    “站住,回来背完!”老夫人坐在上首,冷着脸说教。在教养子女方面,老夫人极为严苛,尤其沈承安还是长子嫡孙!
    谢婉宁给老夫人默默行了福礼,站在一旁听沈承安背诗。
    直到他磕磕绊绊背完了,老夫人才露出笑容来,说道:“这次背的不熟,晚饭前须得再背一遍,再不熟,就不给你饭吃。”
    小包子贪吃,罚他不吃饭,正击中要害。他小嘴一撇就想哭,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谢婉宁急忙将他揽在怀里,将街上买的小泥人送给他。哄他道:“安儿已经很棒了,姑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还不会背,那时候经常挨手板啊!”
    “疼吗?”小包子问。
    “疼,不疼就记不住。就像你不吃饭一样,没有饭吃,你才会知道饿。知道饿,才会拼命读书,懂了吗?”
    沈承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命人将沈承安带出去玩儿,留下谢婉宁说话。
    “你今日怎么这么晚,要不是你五表哥派人来府里回话,我都要派人去寻了!”
    “还是外祖母最疼我。”
    谢婉宁撒着娇,看老夫人的脸色,不像是恼了她,便大着胆子说了一下今日的见闻,掐头去尾地将她去的别院,和遇见小乞丐的事情隐去了。
    说到云弈时,老夫人忽然打断了她,问道“是云太傅府上的云公子?”
    “是,云公子风度翩翩,还见多识广,请了我和五表哥去了满香楼吃饭……”
    “你看云家那小子还不错?”老夫人追问了一句。
    谢婉宁这才意识到,老夫人可能想多了,刚想解释清楚,就见镇国公夫人苏氏走了进来。
    国公府的中馈,这几年一直都是世子夫人文氏在打理。这次文氏又怀上了,且怀相还不好,苏氏怕累着她,就又将中馈接了过来了。一般这个时辰,她都在处理后院的事。
    互相见了礼,苏氏这才道明来意。
    “老太君,听说渭南又发生了水患,城外已经开始有难民入了城。圣上传出话,让我等捐款纳粮赈灾。” 苏氏道。
    渭南经常发生水患,谢婉宁的父亲就因治理水患,累倒病逝了。记忆里,渭南天天都在下雨,街道上到处都是水汪汪的。
    捐款纳粮,救济灾民,都是官宦之家必做的事。像他们国公府,不但要捐款纳粮,还要会同其他公侯府衙定点施粥。
    “嗯,这个应该,看其他几家什么时候施粥,你们商定好就行,派人盯着点,不要出什么岔子就行。”
    “是。”苏氏应下了,却没有动。
    救济灾民是应该的。下午她去翻了翻账册,发现府里竟然没有多少银子了。二弟要回来,房屋院落需要重新修缮;国公爷每年年底还会支走一万两银子;谢婉宁要议亲,嫁妆也得准备着;文氏马上要生了,加上年底各家走动,府里上上下下的开销……
    她犯了难,这才来到松鹤堂,想同老夫人提一提。可她看到一旁的谢婉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小辈面前,她开不了口。
    谢婉宁看苏氏欲言又止,便寻了个由头出来了。
    她刚一出门,就听到苏氏问道:“老太君,这赈灾款从内院调拨,还是走外院账房?”
    谢婉宁急忙闪到了一旁,她一个表小姐,确实不该听这些。不过,苏氏这话问得古怪,赈灾款以往都是从外院走账,施粥所用银钱,才从内院出。这还是她在松鹤堂服侍老夫人时,悟出来的。
    这么明显的问题还要问出来,难道是缺钱了?缺钱?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梦里,沈淮序因为这次赈灾,只身去了渭南,却遇到了灾民暴/乱,他受了伤。直到二皇子率军平叛后,他才从渭南回来。
    相比二皇子大胜归来的风风光光,沈淮序却是黯然失色地回了府,且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出现过。
    圣上震怒,彻查灾民暴动,起因是赈灾款层层盘剥,最后到灾民手里,已所剩无几。纠察赈灾款去向,竟然查到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和沈淮序入了大狱。
    最后,他们清白地从大狱里出来,都是两个月后的事了,镇国公因此落下了腿疾,沈淮序也落了一身伤。
    就是因为这次救济灾民,国公府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老夫人便命人私下里,从钱庄手里借入了一万两,而这个借据,后来成了构陷镇国公的证据。
    不行,这次绝不能从钱庄借钱,还有渭南之行,也不能让表哥去。
    苏氏从松鹤堂走了以后,老夫人半阖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国公府如今入不敷出,很大一笔支出是镇国公每年的一万两银子。这笔支出,表面是镇国公给当年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其实是另做他用了,这也是镇国公自接来沈淮序后,就做好的筹谋。
    这笔银子几十年来已经形成了定势。苏氏有心想停,她便暗中安排家眷前来闹事,吵吵着什么忘恩负义,不顾兄弟死活,如今发达瞧不起人了这种话。逼迫苏氏只好拿钱堵嘴。
    这么多年来,这笔钱一直就是这样走账的,旁人并不会起疑,还会赞一声镇国公高义。
    谢婉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拿起一旁的美人锤,一下一下给老夫人捶腿。心里却想着,怎么提醒老夫人,阻止她去钱庄借钱。
    老夫人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给她捶腿的是谢婉宁,便温和地对她说,“你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刚刚和你舅母商议过了,这次施粥你也去长长见识。明日起,你就跟着你舅母学着打理中馈吧!”
    谢婉宁拿着美人锤的手一顿,学打理中馈?梦里她并没有学这个啊!
    难道因她做了一个梦,而做出了改变,这世的事情也会因此改变了吗?想到这个,她后背忽然发凉。
    隐隐一种担忧,袭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小可爱们,以后更新时间改在21点,么么哒
    第10章 第 10 章
    第二日,谢婉宁一大早起来,就去了国公夫人苏氏的凝辉院。
    她自进府就住在松鹤堂里,由老夫人亲自教导。长大后搬去了如意院,身边的婆子丫鬟也都是松鹤堂安排的,除了家宴,她很少和苏氏相处,连晨昏定省,苏氏也一概给她免了。
    苏氏是云中苏家嫡女,骨子里清高自傲,自不会为难她这个寄居在外祖家的表小姐,吃穿用度,从不会苛待了她。她常喝的汤药,苏氏也都命人给她备着,从不会缺了她的。外人都道国公夫人行事周到妥帖,为人宽和大度。
    谢婉宁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那时候她还小,刚刚失去了母亲,看着温柔贤惠的苏氏,自然生出了孺慕之情。她想让她抱抱,想让她哄她吃药,想不做课业的时候撒个娇……
    她也这么做了,可苏氏那拒人千里的神色吓退了她。她不敢去亲近,不敢去撒娇,不敢去问她这个绣样怎么绣,这个络子配色好不好看……
    她对亲情的向往,对母亲的依赖,通通止步于苏氏冷漠的眼神里。
    是啊,她什么身份啊,一个庶女的女儿,一个客居的表小姐,一个外姓人而已!
    如果不是那个梦,她也就这么甘心下去了,可她偏偏知道了,最亲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如果苏氏知道了,会怎么想?会和她此时一样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会像娘亲一样抱着她亲昵……
    娘亲的怀抱空了好久,久到她已经忘记了味道。
    眼睛忽然酸涩起来,她停在凝辉院门口,仰头将眼泪悉数倒流回去。然后深呼了一口气,努力压住心底那股蔓延的情绪,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进了院子。
    苏氏刚刚起床,正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按压着额头。身后站着大丫鬟摘星,正给她梳头。
    “给舅母请安。”谢婉宁给苏氏行礼。
    “来了。”苏氏抬眸,从镜中看到谢婉宁的身影,头也不回地道:“坐吧,揽月,给表小姐上茶。”
    谢婉宁暗自吁了一口气,舅母仍一如既往地体贴周到,冷淡疏离。
    苏氏正在为银子的事情烦心。自从昨日得了捐款纳粮的消息,她就寝食难安。以往朝廷赈灾,虽说朝廷不摊派不勉强,但公府侯爵之家还是会量力而行,金额多少也不会大肆宣扬。可在朝堂上,国公爷带头说要捐款五千两!
    五千两,她上哪弄这么多银子去!国公爷是在外面风光了,难处都推给她了!
    苏氏收拾停当,小包子沈承安也来请安了,几人便一起用了早膳。
    谢婉宁很少同苏氏单独用膳,以前她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生怕自己做的不好惹舅母不快,如今突然换了心境,开始心安理得起来。
    苏氏的大丫鬟揽月,在一旁伺候着,她猛然发现今日表小姐与往日有所不同来。她穿着一件绯色齐腰襦裙,腰上挂着金丝绣线编就的青玉牡丹佩,脸颊微微泛红,不似以往病态的苍白。吃饭时也不像平时那样拘谨,好似凝辉院的主人一样,不疾不徐从容不迫,连拿筷子的方式,喝汤的动作都和夫人一样。
    揽月心思微动,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一看给她惊住了。以往表小姐习惯性低着头,让人瞧不清楚样貌,今日和夫人一起用膳,那端庄自如的神态,还有偶尔的动作神情,仿佛像夫人的影子一样,还有那双桃花眼,简直和夫人一模一样。
    她心下惊奇,却并未出声,将这个事情放在了心上。
    饭后,苏夫人领着谢婉宁去了隔壁的明正厅,管事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谢婉宁站在苏氏的身边,默默看着她处理事务。大丫鬟揽月负责发放对牌,摘星在一旁负责记录。直忙到巳时末。
    这期间,苏氏一句话都没有和谢婉宁说。
    将人全部打发走以后,苏氏起身揉了揉腰,把摘星做的记录看了两眼,和揽月又对了一下对牌,这才打算回去。
    谢婉宁默默看着,用心记着。前世她没有这个机会,这次她要好好把握。苏氏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但处理起事情来也没有避讳她。好几次涉及松鹤堂的事,管事们说出口时,还会不自觉地瞟她一眼,苏氏却完全没有顾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苏氏领着谢婉宁出了明正厅,这才同她道:“今日累着了吧?以后不要起太早,辰初来明正厅就行。午膳你还是去松鹤堂陪老夫人吧,老夫人身边离不开你。”
    谢婉宁目送着苏氏几人走远,这才掉头去松鹤堂。她有心亲近苏氏,故意起个大早,想陪着她一起用膳,即便是不说话,她心里也是觉得温暖的。
    今日看来,苏氏不喜欢和她一起用膳,那就罢了!
    谢婉宁嘴上说着罢了,可心里仍然觉得隐隐地疼。便暗暗对自己说,没关系,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她亲生的女儿,她要原谅她,要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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