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入门后,一抬眼,环形的石廊中央是加叠的十三环光明镇锁。
    繁复的镇锁环环相叠,分别为:镇妖、镇邪、镇魔、镇鬼、镇恶、镇魂、镇魄、镇骨、镇力、镇能、镇灵、镇命、镇感。
    十三重锁全部镇压在灵台底部的女人身上。
    光环正气凛然,乃是无量寿佛亲手布置而成,三千年来从未破损松动。
    文昭司君上前走至环形石廊边缘。
    佛光之下,连清风都不敢妄动,四周静得只有两缕淡淡的流云。
    他对着底下喝道,“司樾——”
    气息和声音传至漆黑的台底,半晌,在十三重锁环底下,由万禄玄锁吊着四肢和脖颈的女人缓缓抬起了头。
    她呈大字型被粗.重的万禄玄锁拴着,锁上流淌着金红色佛印,将她在此禁锢了三千余年。
    女人披头散发,头发里不知是系着还是缠着一根柳枝。
    身上一席脏破的麻衣——单薄如纸,涂满了黄黑红的污迹。
    抬起头,透过十三重法光威严的锁环,女人模模糊糊地看见上方的文昭司君。
    “司樾,”文昭司君低头看向她,“我等奉天圣母啻骊老祖之命来解封印,你,可悔改了?”
    底下沉默半晌,许久,响起一声沙哑的声音。
    “改…悔改了……多谢老祖大发慈悲心……”
    文昭司君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六戟神君,六戟神君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百名天兵蓄势待发,文昭司君后退了半步,这才将手中金令抛出。
    令悬于十三锁环正中,化为道道流芒,那十三圈锁瞬间消散,底下的万禄玄锁也悄然退开。
    “不要再想着负隅顽抗,”锁一打开,文昭司君立即退到六戟神君身旁,口中喊道,“司樾,我已是第三次来这救你,若你还像前两次那样冥顽不灵,九重天上下便真的再容不得你了!”
    底下没有响动,和从前一解开封印便惊天动地的反抗不同,这一次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息。
    天兵们没有放松呼吸,双眼紧盯着灵台下方,握着武器的手也微微泛白。
    文昭司君想要上前察看,被六戟神君拦住,他斜眼看向司君,用目光提醒到;小心有诈。
    上百名天神严阵以待,灵台上空气寂得发沉,仿佛随时都会迎来一场暴烈的雷雨。
    这窒息的沉寂持续了足足两刻钟的时间,终于,一束黑影从石廊底下飞跃而出。
    披头散发的女人低垂着头,落到了文昭司君面前。
    六戟神君立刻朝前跨出了一步,手中的长戟对向了女人,他身后的文昭也不着痕迹地握紧了袖中的神笔。
    天界之中,文昭算是和司樾打交道最多的人,纵然如此,当司樾没有半分束缚地站在他面前时,管理三十六小世界的文昭司君还是忍不住屏气凝神,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他的目光扫过女人头发里缠着的那根柳枝。
    双方对峙片刻,隐约有一触即发的险意。
    蓦地,自远处传来一声雄浑威严的法钟。
    钟声浩瀚无穷,振聋发聩,响彻天庭。
    文昭司君余光朝着钟声响起的地方瞥去,这是无量佛祖开坛讲课的钟声,统共三声,力达西方十万亿佛土。
    佛钟声里,低垂着头的女人身体倏地一颤,似乎被敲的不是法钟,而是她的骨头。
    此前的僵持被打破,她弯下腰来,对着文昭司君拱了拱手,喑哑地开口,道,“劳烦您了。”
    文昭司君心下长舒一口气,被抓捕三次,又关了三千多年,这魔头总算是学乖了。
    “上来吧,”他松开了袖中的法器,道,“我带你回昭露殿,老祖有事要请你。”
    第2章
    煌烀界·裴玉门
    今日裴玉门的入山广场上格外热闹。
    七十九名稚童聚集一处,这些活泼欢快的气息令肃穆的广场变得年轻鲜明。
    裴玉门的前峰虽然不高,从山脚到山顶统共一千级台阶,但对年幼的孩子们来说也不容易,他们气喘吁吁,却红光满面,亢奋地打量四周。
    从今天开始他们便是仙家子弟,会学习仙法,将来还会成为神仙,这是连他们父母都做不到的事。
    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的激动喜悦。
    这片兴高采烈之中,队伍最末尾的孩子却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脸阴沉。
    恒乞儿双手抱着布包挡在身前,他微微垂首,余光左右瞥动,打量着四周。
    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前手环着包,后手竟握着一把藏在包里的菜刀。
    他和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没有人和恒乞儿讲什么是仙门、什么是成仙。
    他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只是听说这里能吃到饱饭,只是带他来这里的人是个好人,只是他实在是没了容身之所,所以才来了这里。
    恒乞儿没有名字,娘亲难产而死,尚在襁褓时,父亲便失足坠入山崖,自此和聋哑的奶奶相依为命。
    三年前一场大旱,奶奶将所有的食物都喂给了恒乞儿,于去年饿死在了屋中。
    从那之后,大家便他称为“晦气的乞丐”或“灾星”、“丧门星”。
    五日前,一群穿得仙气飘飘的人来到了恒家村,召集了所有年满五周岁的孩子,让他们排着队,依次去摸一颗透明的球。
    没有人叫恒乞儿去,恒乞儿自然不会主动往人堆里凑。
    村子里没有不讨厌他的人,除非必要,恒乞儿绝不在人前露面。
    那天出门,是因为所有村民都围去了那些外人身边,田里便没了人。
    趁着这个机会,恒乞儿想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番薯、萝卜,路过排队处时,他听见了一位婶婶和那些外人的对话。
    婶婶问:“请问仙人道长,要是通过了,得交多少束脩呢?”
    领头的外人答道,“大娘,仙门收徒看的是缘分,不收费,只要孩子能通过考核,往日的衣食住行一切费用都由裴玉门承担。”
    婶婶吃了一惊,“那怎么好意思呢,那么多孩子,一天吃饭得要多少钱呢?”
    “您放心,这点钱裴玉门出得起,山珍海味没有,两菜一汤还是做得到的。”
    恒乞儿咽了口唾沫,双脚定在了原地。
    抽搐的胃翻滚着强烈的酸意,这酸烧得喉咙发疼。
    这份日日夜夜缠绕着他的饥饿在听到这段对话后奇迹般削减了不少。
    他没有靠近人群的打算,只是两菜一汤这四个字在他心中不断盘旋,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鼓动,且越跳越快、越跳越剧烈,顶得恒乞儿双耳嗡鸣,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他定在了原地挪不动脚,想多听一会儿,似乎听着那些话语,他的灵魂便随着白衣人的描述,进入那美好的世界当中。
    直到前排的孩子看见了他,扯了扯父母的衣袖。
    “天老爷,这个扫把星怎么也来了?”
    大人们看见了他,立刻窃窃私语了起来,“村长,快把他赶走,要是被仙人看见了可怎么得了!”
    “万一仙人们看出了他的身份,以为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和妖孽厮混可怎么办!”
    “孩子们还等着成仙呢,不能得罪仙人,快把他赶走!”
    村民们火急火燎地小声交谈着,他们避着裴玉门的弟子,但对于已经筑基的仙家子弟来说,这些声音清晰可闻,没有错漏一个字。
    几个弟子对视一眼,每个村子都会有所谓的丧门星,但大多只是命格不好,远不到害人的地步。
    他们固然不忍,可又不能总是插手外人的事,给门里平添麻烦。
    得知恒乞儿过来,村长立刻沉着脸朝队尾走去。
    他人还未到,拐杖已砰地打在了恒乞儿脚前,“小杂种,你来干什么!”
    那威风凛凛的拐杖和男孩挤满了黑泥的脚指甲只差半寸,恒乞儿从炸耳的心跳中回神,惊恐地退后,几乎跳了起来。
    村长又道,“还不快滚!”
    裴玉门初次下山的女弟子坐不住了,扬声唤道,“村长,这孩子是谁?怎么如此瘦弱?”
    村长和周围的村民一惊,立即有两个村妇劝着女弟子坐下,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谄笑道,“是个外村流浪来的孩子,他就在这几个村子间来回讨饭,仙子莫怪,他一会儿就走了。”
    趁着仙人看不见,村长拐杖一斜,鞭在了恒乞儿的小腿上,急急低喝:“愣什么!快滚!”
    他紧接着转身,对裴玉门的弟子们赔笑,“没事了仙长们,没事了,他这就走了。”
    恒乞儿的痴愣被那记敲在腿上的拐杖打破。
    他瘦得可怜,火辣的痛楚没有经过皮肉的缓冲,直愣愣地炸在了骨头上——不止是小腿,他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几两肉可言。
    村长威严的后背将他和裴玉门弟子们隔开,小乞丐瑟缩了下肩膀,低下头,抱着自己的破篮子地离开了。
    他本也没想着靠近的。
    “等一下!”女弟子忿忿不平地站了起来,她一动身,身旁的师兄立刻拉住她,代她对几位村民说道,“虽然是乞丐,但既然还是个孩子,就让他也测一测灵根吧。”
    “什么!”村民们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要让那个灾…参加仙门的考核?”
    “怎么,难道他已经过了八岁?”
    “那倒不是……”恒家村的村民们吞吞吐吐道,“仙长,他要是有仙缘,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就不必在他身上白费功夫了。”
    “仙长,他不可能有仙缘的,还是赶紧测测我们家生根吧!”
    “乡亲们,稍安勿躁,一会儿的工夫而已,也不耽误事。”说罢,那名裴玉门的弟子高声唤道,“小孩儿,过来。”
    已经走出六.七丈的男孩一顿,转过头,茫然地望向他,随后立刻看向村长的脸色。
    村长竖起了眉,眉间层峦叠嶂的褶皱里填满了烦闷、厌恶和不快,却又不敢违抗仙长的话,只得没好气地抬了抬下巴,从鼻孔里哼出两个字:“去吧。”
    恒乞儿在原地顿了一会儿。
    他并不乐意过去,成为人群的焦点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他本能排斥着上前。
    可干裂的嘴唇和满是酸水的肠胃让他满脑子都是两菜一汤那四个字。
    仙人白花花的衣服,在恒乞儿眼中变成了村子里傍晚的炊烟、孩子和农夫们手中的馍馍、夏天门槛上村民们手中的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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