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他,这小子还是十岁的孩子, 听闻他是自己的父亲后, 便如看见猎物的小狼一般,冲着他龇牙咧嘴地挥舞拳头。
    他的孩子并不多, 那陶慧茹给他生的儿子如软蛋一般, 毫无将门虎气。
    而现在的荆国公主为他生的一儿一女也是养尊处优,只会些骑马射鹰的花把式。
    倒是这个他从小亏欠到大的儿子,生得更有杨家人傲骨硬气……当然也带了杨家独有的执拗脾气。
    不过狼崽子虽然凶,拿捏住七寸就够了。
    当司徒晟再次问起母亲温氏时, 杨毅只是说:“她现在很好, 我寻了名医为她诊治,她虽然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 却也很久不犯病了。她有些忘了成婚以后的事情, 更不记得自己有个儿子, 你……还是不要出现在她面前的好。”
    听了这话,司徒晟冷笑出声,却知道杨毅说得也许是真的。
    因为早在江口, 母亲状况最好时, 就会以为自己还是温家的姑娘, 未曾与杨毅结婚生子,只需要每日期盼着跟那时还是隐姓埋名, 在军中效力的杨郎见上一面。
    也许在岭南的时光,才是她一生最明艳的回忆, 所以她宁愿将自己封存在那段记忆里, 到死都不会想要出来吧?
    这是她这辈子最惨痛的经历, 至于她的儿子,代表的是婚后的一段痛苦的回忆,只有当他和那段记忆都不存在,才会让她忘记自己的痛。
    司徒晟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琳琅教给她的法子。
    她说过,无论遇到多么难过的沟坎,都不要太为难自己,觉得难过了,就深呼吸,顺便将自己抽离出来,他并不是没人心疼的。
    他若情绪失控,琳琅会心疼的……
    不过杨毅此来,却并不是要跟儿子嘘寒问暖,闲话家常的,他冷声问道:“我不是一早就交代你要照应太子吗?为何你偏偏要拆他的台?”
    当初他派出给儿子通信的密使,最后却被儿子暴打了一顿,而他的吩咐,显然也被这个逆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司徒晟此时已经微微调整好了情绪,可以毫无感情地回答道:“当初祖父一力主战,可泰王却为了保存自己所谓的兵力,一力议和。而太子当时初立储君,因为他外祖也主张议和,与我祖父政见相左。为此不惜设下重重阻力,前线的战士杀敌,后方的群臣却为了自己的蝇头之利勾心斗角。若不是他们,祖父何至于战死沙场?你却与太子交好,助荆国为虐。祖父的惨死,你是都忘了?”
    他的话音未落,杨毅已经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忘掉仇恨的是你这逆子吧!是谁任人唯亲,疏远我父亲的?又是谁下令诛杀我杨家满门的了?是你现在敬奉的狗皇帝!如此血海深仇,我一刻都未敢忘记!对不起我杨家父子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倒是你!居然一心一意替那狗皇帝做起事来,次次忤逆着我,是何意思?”
    司徒晟脸都被打歪了,他慢慢转头,用森冷的目光瞪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道:“我祖父给我起名叫‘戒行’,就是因为让我牢记,不可学你,做个恣意妄为,自私自利之人。是你不顾祖父劝阻,私定终身,娶了我的母亲,却不能有始有终地待她。是你用杨家的清誉换来了苟活的机会,是你违背了杨家的祖训,害得杨家满门抄斩,背信弃义!连结发妻子也能辜负的人渣,也配跟我摆父亲的款?”
    杨毅气得不行,还要伸手打。
    可这一次,他的手腕却被司徒晟一把钳住,那狠绝的力道,捏得杨毅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小子,真不是上次见的那个干瘦的小毛头了!
    他长得与温氏很像,可骨子里的拧劲儿,还有盯人看的那股子气场,倒是跟逝去的父亲如出一辙……
    杨毅此来,并不想教训儿子。
    所以眼看着说不过儿子,他便狠狠甩手,隔开了儿子的钳制,开口道:“如今荆国已经变天,安谷可汗继承大位,当初下令斩掉你祖父头颅的荆国贼子,已经被我亲手诛杀。我可不是你,安居在大晋的享乐都城里,满心只想着升官发财。”
    司徒晟并不为所动,冷笑一声:“怎么杀了一个可汗,你就觉得良心安稳了?还是你以为没有你,我就荡不平荆国的部族,一雪前耻?”
    杨毅却觉得这小子不过是在说些大话。他如此费心专营,游走在诸位皇子之间,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侍郎。
    一个小小文官,有何左右乾坤的本事。他当初费心找人给他改名换姓养他,原也没有太指望着他。
    不过他倒是有些读书的天分,竟然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可若不能为他所用,也是废棋子一枚。
    废棋也就罢了,他偏还处处与自己作对,满身的逆骨!
    逆子不肯听话,频频搅乱自己的布局,杨毅不能不出来敲打一下他,让他认清一下形势。
    眼看说服不了儿子,杨毅干脆冷冷说:“太子如今的地位不可撼动。他已经扳倒了四皇子,你就不要再生是非了。我如今也不指望你能有什么用,只要不给我捣乱,我便谢天谢地。至于你,听说最近一味沉浸在温柔乡里,不思进取,那个叫什么楚琳琅的,听说还是个成过婚的妇人,为人泼辣粗俗,你荒唐起来,比当年的我还过犹不及……怎么?你也疯了,想要娶这样女人当老婆?”
    司徒晟眯了眯眼,显然杨毅在他的身边安插了眼线,居然知道他跟琳琅私下里的交往!
    他并不想再有什么软肋被捏在杨毅的手里,更不想琳琅也像母亲一般,落入他的手里。
    所以他干脆撇清关系,冷冷道:“除了这些妇人八卦,你还有什么正经要问的?我不像你,离了女人便不能活,更不会乱娶些逢场作戏的女人……”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巷口转角。居然传来“啪嗒”声响。
    司徒晟和杨毅互相对视一眼,一起朝出声的地方奔去,不过他们到时,那偷听的人已经不知拐入哪个交错的巷子里了。
    司徒晟原本想要追赶,可在看到地上落的有些眼熟的公文布包时,却堪堪停住了脚步,弯腰将布包捡起,拢入了袖子里
    就在这时,去了一侧胡同查看的杨毅折返,低问:“你这边看到是何人了吗,为何不追?”
    司徒恒却淡淡道:“就是路过的醉汉,已经走远了,不必横生枝节,你走吧,一会巡城的便要来了。”
    杨毅并不太信司徒晟的话,不过若被人知道了出身秘密,最麻烦的还是司徒晟,所以他应该有分寸如何保密。
    杨毅这次,是随着荆国的使节团而来,一会还要折返回驿馆,也不能在此处耽搁太久。
    他再次看了看这个长得与他一般高大的儿子,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去。
    不过,他的确有些好奇,那个属下探听到的楚娘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看来有必要探看一下司徒晟和那个女子的关系……
    想到这,他冷笑了一下,便消失在了夜雾里。
    在杨毅走后,观棋担心地看着主子。
    方才杨毅将军说得话,太杀人诛心,他怕主子再次陷入低沉的狂怒里。
    不过这次,主子的反应却有些微妙,他虽然也是被杨毅勾起了万丈怒火,可更多的却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郁闷。
    等看清了司徒晟从袖子里抽出的布包。观棋也暗叫一声坏菜了!
    因为这公文布包,好像是他粗心大意,方才遗落在了楚娘子的院子中啊!
    难道……是楚娘子怕大人落了公文不好办公,所以特意给大人送来,路过此地,却不巧听到了大人方才跟他父亲的对话?
    他家大人方才说了什么?
    哦,好像是有一句“不会乱娶逢场作戏的女人”……
    想到这,观棋十分同情地望向他家大人,只祈祷那位娘子不是个听“话尖”的,可别什么都掐着新鲜的听啊!
    想到这,他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现在就回去解释一下?”
    司徒晟却摇了摇头,杨毅方才应该是从琳琅家的门口一路跟踪,等在此处拦住他的。
    若猜得不错,他一定是跟着荆国的使节团来的。每次这些使节团来,必定还要混入许多便衣的爪牙。
    说不定琳琅的家门口此时依然有暗哨盯梢。
    若是自己此时回去,便显出了他对琳琅的在意。
    这等要命的弱点,绝不能让杨毅察觉。既然如此,最近的日子,他都不能再去找她了。
    想到这,他暗自捏了捏拳头,再次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自己的府宅走去……
    到了转天,朝中的文武大臣才知,原来荆国的新可汗派来了使臣,昨夜就已经入城了。
    这次使节团来,一是解释绿洲女学被袭击的事情,并非出自荆国王帐之手。
    二则,是要继续商谈边关开市的事情。
    毕竟边关平和,是两国之向往,若是仁帝不想平和开市,那么荆国也有其他法子撬开边关城镇的口子。
    毕竟当年负水一战,荆国可不是战败的一方。
    而且安谷即位,想要大展宏图,急需大晋源源不断的铁器物资。
    可是闭市之后,边关的贸易无法正常展开,就在最近这段时间里,边关几个要塞,频繁发生与荆国人的摩擦冲突。
    起因都是不甚起眼的小事,诸如几只羊跑越界了一类的,可最后都能演变成双方械斗,最后地方的军队加入,兵戎相向。
    懂行的人都知道,这是边关战事又要起来的征兆。
    四皇子受静妃的牵连,被陛下贬黜,已经去了穷乡僻壤,若是安分些,还能当个终老藩王。
    而跟荆国一向关系甚好的太子,再次得以启用,接待荆国来使。
    没有办法,晋朝无良将甚久。虽然司徒晟前段时间主导的职田整改,让国库充盈了不少,但若举兵作战,还是囊中羞涩。
    此时仁帝只想安稳朝堂,做个几年守成的太平天子,若此时两国关系真的恶化,后果不堪想象。
    所以就算前段时间,闹出了荆国劫持大晋贵女的丑闻,两国关系转冷,仁帝也得好酒好肉地招待这些使节。
    一时间,京城的街市上,往来的荆国人也骤然多了起来。
    就连楚琳琅的铺子里,也有不少荆国人光顾。
    只是铺子的生意虽好,铺子的掌柜却有些臊眉耷眼,不甚喜乐的样子。
    夏荷一般摆着货架子,一边有些担心地看着正在咚咚咚墩地的大姑娘。
    她方才要帮大姑娘的忙,可大姑娘却不让,非要自己墩地。
    可看她的架势,不像是擦地,倒像是拆地。
    不过也难怪大姑娘气不顺,换成是她,恐怕要被气哭了的。
    就在前日,司徒大人来家里吃饭,等她们吃饭走人了,大姑娘才发现他落了公文布包。
    因为怕耽误他的公事,大姑娘又不放心别人送这些要紧的文书,便领着她,提灯去送了。
    走了一半时,正好看见街边有卖糖水的摊子。楚娘子让她买些带着,正好顺便给司徒大人送去解酒。
    夏荷买糖水的功夫,楚娘子便到了对面的街上等。
    等夏荷买好了糖水,一转头却发现大姑娘不见了。
    等她急急去找,才发现大姑娘正站在一处极其僻静街角,还熄灭了手里的灯,转头看到她过来时,还用手比划着噤声。
    夏荷凑近些,便听见司徒大人在跟人说话,还提到了大姑娘的名字,可是那司徒晟却说了一句什么“不娶逢场作戏的女子一类”的。
    当时惊得夏荷没有拿稳手里的布包,东西啪嗒落地,惊扰了巷子里的人。
    幸好大姑娘手疾眼快,拽着她一路绕着巷子飞奔了回来。
    夏荷都要被那表里不一的大人给气着了。虽然她一早也猜到了司徒晟大人无意迎娶姑娘。
    可他这般跟外人编排自家姑娘,当真是可恶至极!
    也难怪大姑娘气不顺,连着两日都沉默话少。
    那个司徒大人以前粘人得很,隔三差五来她们铺子打秋风。
    如今是怎么了?连着两日都不见人,难道说了亏良心的话被抓包了,所以不敢来见大姑娘了?
    夏荷不好再说让大姑娘不开心的话,便想法设法地逗大姑娘开心。
    可惜无论她说什么,大姑娘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大姑娘很闲,好像是跟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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