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世间罕见的奇花盛景,他的目光却更多的被树下的木牌吸引去。
    谢衡之记得虞禾许下的每一个心愿,因此一眼便能看出木牌在他走之后又增加了不少。
    于是他快步走去,站在树下想要一探究竟,甚至心中隐隐抱着一丝不可能的希望。
    而这些木牌经历风吹雨打,有的已经开裂了,还有的刻痕逐渐模糊。
    他走以后,虞禾会许什么心愿?
    她应该是恨他的才对,至少也该恨他。或者想要将他忘掉。
    谢衡之扶着牌子依次去看。
    修道路一切顺遂,扬名剑道;
    在姑射山交到好朋友,遇上好说话的师父;
    成功拜入姑射山;
    他看得很仔细,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些刻痕,想象着虞禾在做这些事的表情。
    忽然风一吹,几块木牌哗啦啦地响起来,一块被吹得翻了个面,在他面前摇摇晃晃。
    谢衡之看清了上面的字,立刻浑身发寒,心脏像是被绳子紧紧勒住,一瞬间,细细密密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让他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谢衡之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纵使谢衡之不再做她的谢筠,狠心从她身边离开,她还是盼他一生无忧吗?
    他转而去拨开其他的木牌,一一看过去。
    谢衡之一生顺遂,坚守正道。
    谢衡之一生顺遂。
    回家,回家……
    一瞬之间,心神狂乱,似乎有数不清的恶鬼撕扯着他,哀嚎着要从他身体中钻出来。
    他忽然觉得虞禾傻,不恨他就算了,还期盼着他一切都好,最终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一点也不值得。
    满树的婆罗昙都被山风吹动,连同树下的木牌齐齐摇晃了起来。木牌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像是好多个虞禾在他身侧耳语。
    他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持剑穿透她心口处的瞬间,她落地的闷响声原来那么清晰,他怎么都忘不掉。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猩红,莹白的花瓣飘飘洒洒落下,落入他眼中,也成了在燃烧的灰烬。
    谢衡之眼眸泛着红,仰起头凝望着满树婆罗昙,胸腔中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烧灼,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他的剑术已到了至臻境,也始终在走自己选择的路,坚守道心这么多年,最后得来的还是痛苦。
    比起他所需要的背负的,小情小爱不过是幼稚的家家酒。
    他能在无暇的剑法中找到一切的真谛,人生的孤寂无趣都会被顶尖的剑决化解。
    可如今,他已经握不住破妄了。
    他手中之剑,意在破执、破妄,破去种种不舍。
    这不是他坚守的信念吗?又为什么不复从前?
    得偿所愿,却如此痛苦,他走的道路,当真有他自以为的那样清醒吗?
    自以为紧握在手,被视为此生真谛的,不过是一种虚无的浮华。到头来兜兜转转,无法舍弃的却只有一个人。
    谢衡之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猩红的血落在地面的花瓣上,衬得花瓣更加惨白。
    片刻后,他颤抖着扶上婆罗昙,沿着树干缓缓坐下,像从前许多次那般倚着树,静静地阖上眼。
    听着头顶的花叶婆娑,木牌轻响,仿佛虞禾就在他身侧低语。
    虞禾……
    她不该死,她那么想好好活着。
    她还想回到他们的家。
    他怎么能让她就这样死去。
    夜风浸染了寒意,谢衡之坐在树下。
    木牌上的每一个心愿,都化作虞禾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风声花叶声,在他耳边喧嚣了一整夜。
    虞禾死后,他不曾有过哪一刻如今日般清明。
    他无比清醒地想,虞禾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直到日光熹微,谢衡之缓缓睁开眼。
    一片寒凉雾色中,他缓缓起身,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片刻后,他低喃出声:“魔气……”
    ——
    燥热的夏夜,寂静无声中,只听得见空调嗡嗡作响,和偶尔几声微弱的虫鸣。
    大床上的人猛地睁眼,第一时间去捂自己的心口。
    然而并没有触碰到她预想中的湿润,只摸到干燥的衣物,连疼痛好似都成了幻觉。
    虞禾一身冷汗,撑起身恍惚地环顾四周,看到一个无比陌生,又处处熟悉的房间。
    她是又做梦了吗?
    人死之前的梦难道会更真实一点?
    虞禾喘着气,心有余悸地又摸了摸心口处,没有什么血洞。
    随后她回想起谢衡之离去的背影,眼眶忽然一酸,心口似乎也一阵阵的刺痛。
    怎么就死了?
    她这么努力地活着,怎么就死在了谢衡之手上。
    虞禾坐在床上呜呜地哭,越哭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一阵脚步声靠近,门猛地被人推开。
    “是不是魇着了?”
    一个女人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虞禾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来人,眼睛越睁越大,随后喊出一个已经有些陌生的称呼:“妈?”
    第51章
    虞禾喊出口后, 还有些回不过神,依然觉得自己在做梦。
    或者说人死后真的是有天堂的,她也许是来到了天堂。
    正当她愣住不动的时候, 卧室里的灯被打开。
    妈妈坐到她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疑惑道:“出了这么多汗,你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了。”
    说着她又拿起遥控器按了两下。
    滴滴两声冰凉的机械音, 终于将虞禾拽回了现实。
    有这么真实的梦吗?
    谢衡之那一剑过后,她不可能还有命做梦。
    所以她这是回来了?
    “都叫你睡觉前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 忽然间被虞禾抱住。
    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虞禾感受着真实的怀抱,甚至能闻到妈妈身上隐约的洗衣液香气。
    她鼻子一酸, 忽然就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把妈妈吓得不轻, 连忙拍着她的后背问:“做什么了梦了吓成这样?”
    虞禾不说话,只是哭得越来越狠,像是要把自己受过的所有委屈宣泄出来。
    好好哭完这一场, 烦恼就能随之忘却。
    什么谢衡之,什么修炼,以后跟她再也没关系了!
    虞禾哭了很久, 将妈妈吓得不轻, 最后她只能哄了又哄,发誓自己真的是做梦吓到了, 妈妈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让她自己好好休息,临走前还往她桌上放了杯牛奶。
    虞禾也不敢再睡, 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闭上眼就不会再睁开,或是等她一觉醒来, 发现心口有个血洞。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翻找所有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桌上的电脑、文具、笔记本,还有她一堆的小饰品,甚至是冰凉的地板,此刻都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太久没有触碰过手机,她连密码都给忘了,好在还有面部解锁。
    虞禾躺在床上,兴奋之余又感到一片茫然。
    她突然回到这里,好多事都记不清了,以后还得重新熟悉。
    还有霁寒声,如果他知晓了她死在谢衡之手上,必定愧疚万分,久久不能释怀。突然回到自己的家,她最不放心的只有这件事。
    虞禾想了想,躺在床上忍不住叹气。
    别人穿书都是美丽大女主的开挂人生,轮到她就只是个炮灰的命,死得轻如鸿毛,一点也不轰轰烈烈,连一句遗言都没剩下。
    除了霁寒声会因为愧疚将她记得久一点,谁又会记得世上曾有过她这么一个寻常的路人。
    亲自杀了她的谢衡之吗?
    或许吧,毕竟他们做了十年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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