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秋五十载已过,那些期望就像这些木牌,早就随着岁月而腐朽,只留下残破不堪的轮廓。
    虞禾仰起头望着这棵树,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
    忽然间,她察觉到周身有灵气涌动,正源源不断蔓延到地下。
    随即整棵树开始抽枝发芽,发出沙沙的响动。漆黑的树枝上,渐渐长出了同样漆黑的树叶,而后又出现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随着花苞越来越多,转瞬间,满树婆罗昙一齐盛放。
    远比从前更为高大的婆罗昙,此刻满树繁花盛放,景象更为壮观。
    莹白的花苞挤挤挨挨,随着山风而轻轻颤动,树下的木牌撞在一起,哗啦啦地响起来。
    是谢衡之用灵力强行催动着婆罗昙盛放。
    花瓣被风一吹,犹如漫天散落的雪,洋洋洒洒地飘向虞禾。
    她伸出手去接花瓣,正要去寻谢衡之的身影,就见到他已经站在了树下。
    谢衡之轻轻地用手去碰一块木牌,上面字迹早就腐蚀到看不清楚了。
    他回过头看向虞禾,目光柔和到好似从前。
    “你当时许愿,说想要去雪境,那时中途出了差错,没能让你尽兴……”
    虞禾依稀记得,自己是挂了这么一个牌子。后来谢衡之也果真带她去了,但那个时候她身体不好,中途谢衡之似乎也遇上了什么麻烦,只在雪境待了不过几日便回到了中州。
    但上面的字都已经不见了,她没想到谢衡之居然还认得出来。
    “等这一次婚宴过后,解决了这些难缠的琐事,我便带你去雪境。你想看异兽,还是想看冰川,怎么样都好,雪境有几个小国,与中州风俗不同……”
    虞禾忽然想说,她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回家,那些愿望也都不作数了,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成了一声干涩的:“好。”
    他站在婆罗昙下,眉眼微微弯起,问:“现在能同我说说吗?”
    虞禾不解。“说什么?”
    “你的家乡,成婚之时,与九境可是相同?”
    虞禾想了一会儿,说:“有一点不同,在我们那里,拜天地是很久以前的习俗了。不过我也没与人成过亲,只大致见过一点。”
    她伸出手,指着自己的无名指,说道:“我们那里,新婚夫妇要在成婚的时候给彼此戴上戒指,就在这根手指上,这样所有人就知道,他们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有别的……我也不大清楚。”
    虞禾那个时候都在忙着上学,假期少得可怜,没参加过几场婚礼,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谢衡之将她的手放在掌心,看着她的无名指若有所思。
    她愣了一下,问:“你也想要?”
    “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圈而已,想要就顺着他好了。
    “我会给你备好。”
    谢衡之低笑一声,凑近亲吻她,指腹摩挲过她的无名指。
    花瓣落在谢衡之的肩上发上,就像一团团的雪。
    虞禾看着那些花,心不在焉地配合他的亲吻,吐息间,却听他呢喃似地说:“我现在……很欢喜,虞禾……”
    第80章
    泣月身上都是些魔族造成的外伤, 对于公仪蕤来说并不难治,只是琴无暇的伤势就棘手得多。
    公仪蕤给虞禾送药,见她问起也就直说了。
    琴无暇的伤势耽搁太久, 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仙门法宝造成的伤害非同一般,恢复起来格外得难,他也不敢说究竟能恢复到几成。
    “而且……泣月说了, 琴无暇的舌头还被他们割去……如今见到人便惊惶发抖,除了她不肯让任何人靠近。”
    虞禾有些感慨, 对于琴无暇这种人来说, 如今必定是生不如死,只是没想到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泣月, 反而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见公仪蕤正在打量自己, 她不解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泣月说你像她的哥哥。”
    “啊?”她指着自己的脸。“怎么看也是像姐姐吧?”
    一聊到这些江湖秘闻,公仪蕤顿时滔滔不绝:“泣月与她兄长是孪生子,想必你也听说过了, 落霞山的扬名绝式,悲风泣月双剑,泣月与她兄长的名字便来源于此。悲风天赋高, 是双剑的传承人, 只是最后活下来的却是泣月。”
    “她告诉我,你在乌山为她断后, 挡住那些魔兵的时候,就和她哥哥当初保护她一样。”
    他盯着虞禾的脸,怎么都觉得不适应。
    他作为医者, 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死而复生这回事的, 以至于每次看到虞禾,他都觉得难以置信, 到底是谢衡之受到了迷惑,还是她真的逆了天命。
    “你的身体,难道当真与常人不同……”
    虞禾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说:“不用想了,我不会同意让你试针。”
    公仪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同意谢衡之也不会同意,倘若让他知晓,定然要废了我的双手。”
    她还没想好如何将大婚当日围杀谢衡之的事告知公仪蕤,还有魂识的事情,在尚善身上还好说,如果是在谢衡之身上,只能由她自己想办法了。
    虞禾犹豫了好一会儿,将一个戒指递到他手里。
    公仪蕤疑惑道:“这是什么?”
    “我要送给谢衡之的戒指。”她也不知道送什么样式的好,索性从谢衡之某件衣带上扣了一块玄玉下来,量了他的手指,亲自打磨出形状。
    “你给我做什么?”
    虞禾指了指戒指,示意自己要说的话都封在其中,让他自己回去看。
    公仪蕤立刻意会,神色古怪地收起了戒指,犹疑道:“那我明日拿来给你?”
    “待你准备好了,早些拿来便是。”
    公仪蕤临了要走了,才想起自己还有事忘记知会她,又说:“魂识这个事,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一抹魂识,只要对方肯给,一个简单的小咒术就能取出。”
    “要是不肯给呢?”
    他皱起眉,想了想,说:“那就难办了,只能将那人打成重伤,强行抽取魂识。”
    将谢衡之打成重伤,早说啊……
    虞禾自知错过了好机会,叹着气摆摆手:“多谢,你回去吧。”
    ——
    魔宫的装饰阴沉严肃,冷冰冰的没什么活人气。
    只有虞禾住的地方,纱帘与床帐都是些亮丽的颜色,甚至连床褥都是粉的,绣着些细碎的花纹,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谢衡之解决了一些麻烦的人物,换了身衣裳回去找虞禾。
    外面正在下雨,云梦莲华香在炉中烧出袅袅青烟,整个殿里都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
    她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截黑发。
    谢衡之撑着手臂,微微低头看她的睡颜。
    雨水敲打在琉璃瓦上,激起些当啷当啷的响,偶尔还有几声闷雷,好在那些响动传到殿内,已经不算激烈。
    他想起好久以前,也是某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虞禾被雷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缩到他怀里,梦呓似地唤他“阿筠”,他拨开虞禾脸上的乱发后落下一吻,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实在是很久以前了,久到那些过往,像是一场梦,只有他自己记得。
    五十年的时间,非但没有使这些回忆减淡一分,反而更加清晰,成为他消不去的沉疴。
    谢衡之俯下身,手掌轻轻抚摸虞禾的发顶,她受到打扰,将脑袋又往被褥中缩了缩。
    他觉得有趣,不禁低笑出声,被褥中的人不悦道:“你做什么?”
    “我方才在想从前的事。”
    虞禾又不说话了,她听到外面在下雨,好一会儿才探出脑袋,问:“外面在下雨,这雨会下很久吗?”
    “不会耽误你我的婚期。”
    她看到谢衡之仍对这场婚宴的期许,心中不知为何堵得慌。
    谢衡之脱下外袍,掀开被褥,将虞禾抱在怀里。
    她望着远处桌案上的婆罗昙,仍不死心地说:“你对我的喜欢,当真不是出于执念吗?”
    能力越大的人,往往对一切事物都有极高的掌控,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事情脱离了掌控,他也会更加偏激难以接受。
    虞禾认为自己是谢衡之的变数,是他的执念,但不是他的爱
    而谢衡之将她抱得更紧。
    他说:“在乎的人,才有执着的必要。”
    ——
    一直到大婚前一日,公仪蕤还没有将戒指送还给虞禾,她都有点担心起这个人的道德观,不会真的为了留在魔宫中继续炼药出卖她吧?
    然而正当她忧心的时候,泣月找到了她。
    谢衡之给她系好了衣带,正在给她编辫子。
    虞禾看着镜子的自己,忍不住说:“这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样式了。”
    谢衡之的审美怎么还在五十年前?
    “嗯。”他应了一声。“从前在三秋竞魁,见你总盯着花月道宗一位女修的发髻,料想你是喜欢……”
    她惊讶道:“我怎么不记得?”
    鹤道望不仅嘴巴毒,审美也很土气,导致悔过峰的弟子服都是单调的灰色,山门中的前辈都吐槽穿了一身柴火灰在身上。多数人都趁着鹤道望不在,换上自己的衣裳。
    花月道宗就不同了,道宗宗主爱美,连门中的弟子服都是整个栖云仙府最好看的,无论男修女修都紧跟风尚,发髻的样式还是玉冠发带,总是最时兴的样式。
    谢衡之淡淡道:“你记性一向不好。”
    他梳好了发髻,这才看向一旁低着头装不在场的泣月。“何事?”
    泣月被他点到名,吓得一个激灵。
    谢衡之看到她的反应,不禁沉默了片刻。
    虞禾看了看泣月,说:“你不是还有事吗?不要留在这儿了,会吓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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