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邺城的城寨之后,江月其实也可以卸掉,但城寨里的军属大多都是面黄肌瘦,加上进城的时候,侯源也提醒过,说是朝廷的军队偶尔也会进城,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头就还是又给自己涂上了。
    陆珏伸手托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搓了搓,还真的是一点不掉色。
    万籁俱静的秋夜里,跃动的烛光下,肤色蜡黄的少女并不称得上如何貌美,但她灿若星辰的明亮眼眸和指尖的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是让少年皇子为之微微愣神。
    脸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江月便往后缩了缩,端坐在炕桌另一侧。
    陆珏摩挲了一下指尖,正色道:“你有这药膏,也配了毒,但也不是万无一失,若我方才真想要你的命,你现下还能安坐在这里吗?”
    这世间哪儿有什么万无一失的事呢?
    江月抱着胳膊,挑眉道:“够了哦,到底是谁该生气啊,联玉?还是……九殿下?”
    她特地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假名。
    听到他耳朵里,却莫名多了一丝缱绻的意味。
    他握拳到唇边,轻咳一声,“隐瞒身份确实是我的不是,但一码归一码,你同我置气,也不能把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
    “谁说我是为了同你置气,才来这儿的?”
    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江月虽然惊诧,却也并不恼怒。
    毕竟连她也怀有自己的秘密,未曾对他、甚至未曾对许氏和房妈妈她们交底。
    但她确实把他们当成家人。
    眼前的少年,不论是叫联玉还是陆珏,亦或是旁的什么名字,那么久的相处时间里,都未曾做过伤害她们的事情,这便够了。
    “哦?”他也学她抱着胳膊,挑眉问:“那你为何而来?”
    这就不好直说了,总不能说他就是她的劫数所在,她得跟在他身边,确保他不会走上涂炭生灵的暴君之路吧。
    “唔。想来就想来了。”江月垂下眼睛,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少年皇子不由弯了弯唇,神情越发柔和。
    “你先去沐浴,稍后再说话。”
    之前只江月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沐浴的时候都得仔细检查门窗。
    现下有他在,江月确实心安不少,找了寝衣去了堂屋——小院地方实在不大,堂屋算是最宽敞的,所以江月日常就在那儿沐浴。白日里再把浴桶搁在屋外的廊下。
    泡了个舒服的澡,江月穿着白色的寝衣回到了主屋。
    联玉还坐在炕桌一侧,闭着眼假寐,好像没挪动过,但炕桌上却多了一碗还带着热气儿的米汤和一碟酱菜。自然都是他方才去灶房盛来的。
    听到她过来,他掀开眼皮,询问道:“你日常就吃这些东西?”
    江月坐到炕上,捧起汤碗说不是啊,“日常我这儿也不开火,都是侯大婶做饭送来给我。而且侯大婶熬的米汤也挺好的,这酱菜也是她自己做的,我吃着不比房妈妈做的差。”
    也不知道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江月明显发现他眼底的笑意少了几分。
    她一边喝着米汤,一边让他把手腕递上前。
    “确实快好了,但是还得歇上几日,不能再动内力。”
    陆珏说知道了,看她已经喝完米汤,把装着温水的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江月拿起杯子漱了漱口,又说:“你这伤……”
    她猜到他这伤多半是自己弄出来的,搁以前可能不会细问。
    但今时不同往日,两人算是命运一体,许多事情便得仔细问问。
    能让他不惜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儿,动用那颗保命的伤药,肯定是牵涉甚深的大事。
    江月便顿了顿,“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陆珏抬了抬下巴,让她进被窝躺好,而后把炕桌上的烛火吹灭。
    黑暗中,少年皇子语气平常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陛下不信我,我只好使‘苦肉计’罢了……现下在他眼中,我没多久可活了,临死之前却还愿意替他冲锋陷阵,鞍前马后的卖命。便不会再疑我了。”
    他称今上为陛下,而不是父皇。父子关系的恶劣程度可窥一斑。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江月不觉也有些气愤。
    他却轻轻笑了笑,说:“这样也好。”
    江月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
    她情绪起伏比常人小,尚且会有几分气愤。熊峰、齐家兄弟等人,怕更是义愤填膺。
    来日他要造反,那些人应是只会觉得他做得对,而不会觉得自己跟错了一个乱臣贼子。
    这苦肉计的真正目的,怕是这个才对!
    江月对他这计谋倒是没有什么异议,皇权更替在凡间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皇位,现在的皇帝坐得,陆珏自然也坐得。
    她挂心的,依旧还是他来日会不会造下杀孽,涂炭生灵。
    “你制的那毒还挺有趣的。”
    江月回过神来,立刻说:“毒不能用到其他地方。”
    她防身的毒,都是灵田里生长的药材所制,这才有了特殊强劲的效果。
    只够她自保,不够用到其他地方。
    何况,江月也有些担心他用那毒去对对付陆家人。
    这种毒药下去,当然能顺利为他清扫障碍,但江月是积攒功德入道的医修,力求自保的时候使毒,倒是不碍什么,若为了一己之私而用毒,即便不是她动手,也会使她受到牵累。
    到时候别说历劫了,怕是此方世界的天道容不下她。
    “想什么呢?”陆珏好笑道:“我就是想说,你那毒不错,往后也要留着日常防身。这城寨并不如表面上平和。我总有看顾不到你的时候,你不可掉以轻心。”
    说到这个,江月也正色道:“正要和你说这个,你的人里有内奸。”
    陆珏并不意外地‘嗯’了一声。
    前头只熊峰几人知道他的行踪,他便在小城里安然无恙地待了半年多。
    等到了准备离开的时候,知道这消息的人多了,皇帝便也知道了,派了金鳞卫接他回宫受审。
    世间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回京的路上,他跟着那掌事太监打听了几句,得知他们并不是进城后直奔的梨花巷。
    而是天刚亮就进了城,打听了好几个地方,午前才锁定他的具体方位。
    也就是说,进了城的熊峰和齐家兄弟可以排除嫌疑,那内奸就在城外的人马里。
    “路上的饭食里,有人把毒菌子混在入其中。我一开始也不确定,想着会不会是我想多了,真的是那侯源粗心大意。到了城寨之后,和侯大婶熟悉了,才知道侯源没说假话,从前他娘眼睛差,他很小就跟着村民上山摘菌子换银钱,从没有出过那种差错……”
    她沉吟半晌,接着道:“我想那人的目标可能是我,应当是忌讳我的医术,不想我为你所用。可惜后半程,那内奸没有其他动作了,我也只知道这么些。”
    “这个人能在我身边蛰伏这么久,自然是心思缜密。眼下你先只当不知道这件事,稍后我会想办法把人找出来。”
    说了会子话,江月也实在有些熬不住了,闭上眼睛问说:“你不回军营吗?”
    她远行并没有带铺盖,现下炕上只一床侯大婶送来的被褥。
    虽说这初秋的天,也未必会让他着凉,但他刚舟车劳顿地从外头回来,没有被褥总归睡得不舒服。
    陆珏说不碍事,“正好还有点公文没处理完。”
    “没看你带什么公文啊,而且黑灯瞎火的……”
    “在军营的时候看过一遍,脑子里记下了,现下在脑子里想好如何批复,回去后直接提笔写上。”他顿了顿,柔声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骤然到了个陌生环境,且还知道有内奸的存在,江月前几日确实睡得都不大好。她含糊地应一声,很快就安心地陷入了梦乡。
    翌日,侯大婶和熊慧送朝食来的时候,江月才刚起身补涂好脸上的药膏。
    陆珏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她打着呵欠开了门。
    刚打了个照面,侯大婶心疼地直说她脸色差,肯定前一天是累坏了。
    熊慧也特别赞同地忙不迭点头。
    江月听得好笑,她脸上带着伪装肤色的药膏,哪里看得出什么脸色呢?
    侯大婶让江月把面条端进屋里吃,而后就撸起袖子,准备和熊慧一道开始清扫小院。
    结果两人进了门后就傻了眼——
    院子已经清扫过,连带着堂屋里头的浴桶倒空了洗澡水,被洗刷过,放到了廊下。
    而院子里的竹竿上,还晾着几块抹布。
    “你这小娘子,真是半点不顾自己的身子。”熊慧痛心道:“昨天说好把活计留给我们做的,怎么自己抢着把活儿都干完了?你可别和我说,这些活儿都不是你干的,是田螺姑娘趁你睡觉给你干完的。”
    江月从屋里出来的开门的时候,睡眼朦胧的没注意,也是现下才发现家里的活计都已经□□完了。
    她弯了弯唇,也不解释什么,只在心里回答道不是田螺姑娘,是田螺相公干的。
    …………
    江月和陆珏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同样是入夜后翻墙而来。
    内奸不除,两人的关系自然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毕竟江月医者的身份已经招来过一次下毒。
    再让对方知道她和陆珏交情匪浅,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层出不穷的诡计来。
    只是不巧,今日陆珏刚落地,就看到一团黑漆麻乌的东西呜咽着,扑到自己腿前。
    想着是江月的所有物,他没使内力,只用巧劲儿把它撇开。
    “什么东西?”
    江月开门出来,提溜起小黑团子,让它安静,而后解释道:“是一只小狼崽,熊慧送我的,说是城寨里的人去山上采药的时候捡的,让我养着看家护院。”
    陆珏看着那巴掌大的小东西,好笑道:“看家护院?”
    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个垂髫小童来,都能把这小东西一脚踩死。
    “狼崽嘛,又不是狗崽,多少有些野性在身上,从小养大才放心。若是大了,我还不敢养呢。白日里熊慧会找牵狗来给他喂奶,我也不用费心,养就养了。”
    江月把小东西放回它的小木屋,和陆珏一起进了屋。
    屋里比他上次来时更逼仄,多了许多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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