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哪方面?”李星火没有立刻回答,慎重反问。
    “各种方面……?”司吉月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关于白荷教的事告诉李星火。
    李星火纤长的眼睫掀起,“有话就说,猜什么哑谜?”
    司吉月吐吐舌头,忽地抬起头来问:“前朝覆灭跟你有没有关系?”
    她乌黑的双眸紧紧盯着李星火,一瞬都不曾闪开,心里很紧张,既渴望听到一个回答,又隐隐害怕。
    “没有。”李星火回答得毫不犹豫,“看你这心事重重的,就是为了这个?”
    司吉月松了一口气,肉眼可见地轻快起来,“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李星火往她头上胡乱揉了一把,“有事儿别自己瞎寻思,收拾好东西,中午之前我们在这里碰面。”
    他说完,扶着腰间长刀就走了出去。
    司吉月拿着卷轴在窗前站了片刻,对要不要打开卷轴犹豫不决,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让她隐隐抵触,而且司吉月想,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找到裴倨。
    有些事,凡是知晓便自然而然地要承担上责任。
    她像块僵直的木头一样在窗边站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可是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卷轴。
    司吉月一字一句地读,有好几次因为剧烈起伏的情绪中断了阅读。她的双手死死攥着卷轴,用力到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手尖上的伤还没痊愈就再次挣破。
    仙域总共有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三百年前曾经沉没过一次,那时灵气逐渐枯竭,最后只有问心山谷处的千塔山尚有灵气留存,五宗修士为了争夺这一宝地拔刀相向,死伤无数,什么儒雅、斯文的皮囊全都剥了下来,只留下兽性的贪婪和欲望。
    这对修仙界而言,是一段耻辱的历史,故而被称为“千塔山之乱”。结束那时混乱的一切的人,就是摘星阁的大祭司,现在流传下来的说法是五宗剩下的大能用龙骨重新构架了陆架,让仙域得以浮起,灵气也慢慢焕发……而真相却是他们以大义和天下苍生威逼利诱,杀死了所有成年的月族,让仙域的每一寸土地之下,都掩埋着月族的尸骨。
    只有不足岁的稚儿被留了下来,连带着一片空白的记忆。
    司吉月胸膛剧烈地起伏,直到现在,几个举世闻名的修仙世家依旧把月族当作豢养在手心里的玩意儿,产生优秀后代的工具,生育的机器。
    月族所享受的一切:轻松短暂的人生,漂亮华美的服饰,不需要挣扎就能得到的高出普通修士一头的生活,这些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每一种都在有意地诱使他们走上一条更为安适的道路。
    他们不会被要求有多高的天赋,甚至毫无灵力,不被允许修炼,依旧可以在修仙界被世家庇护着活下去。代代相传,温良顺从,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连司吉月曾经都是这样想的,因为从小远离族群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一样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体的。
    甚至此刻,司吉月理解了长昼的选择。
    她久久地伫立着,说不出什么话来,直到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她才骤然打了个哆嗦,混混沌沌的意识清醒过来。
    司吉月先是用力地一把将卷轴摔在地上,静默片刻后,才沉默不语地蹲下,捡起卷轴。
    不破不立,彻底抛下了对仙域的幻想之后,司吉月反而有了一意孤行下去的理由。她晃到热火朝天的御膳房,跟烧水的小太监要了一壶热水,顺了三个包子,不,应该算抢了。
    司吉月在身宽体胖的总管的叫骂声中大摇大摆离开,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所以一点都不在乎行事符不符合宫里的规矩。
    司吉月完全没有“恃强行凶”的愧疚感。
    被找来捉拿她的侍卫也认识她的脸,讪讪收手离开,司吉月便一点没客气地水拎到御花园,又抢了个木盆洗头。
    一个多月前染的头发反复揉搓几遍后就渐渐恢复了从前银月般的颜色,随便绞了两把头发,司吉月甩甩脑袋就打算这么走出宫去。
    一路迎着各色异样的目光,她的心情和从前却完全不同,没有在碎叶城和初入仙域时的赌气不满,也没有在白鹤山时的沮丧低落。
    司吉月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坦坦荡荡地跟他们的目光相视,风吹过柳叶时,一片潇潇声。
    经过尚宫局时她脚步一顿,打了个转就走进去,熟门熟路地推开门,见到张尚仪就大声喊了一声:“姑姑。”
    跟她一起学规矩的那些小宫女们还没有被分配到各宫,此时此刻看着一头白发的司吉月不约而同地愣住,忘了手里的活儿。
    司吉月清楚地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她气势汹汹地往她们每个人手里塞了一个辟谷丹,也包括张尚仪。
    看着一双双茫然、死寂的眼睛,司吉月想了半天,虽然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还是笨拙地开口:“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只要人活着,就一定能见到不一样的那一天!”
    待到看着她们怔楞地点头以后,司吉月才御剑朝摄政王府飞去,她还想最后见一见安柏慧。
    飞檐走壁对修士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司吉月没花多少功夫就顺利找到了常年待在摄政王府的安柏慧,与此同时,她敏锐地意识到王府和街上的巡回守卫好像都变多了。
    安柏慧此时正在梳妆,她披散着瀑布般的头发,询问的目光安静地投向司吉月。
    司吉月扣着手指跟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才说到正题:“今天中午我们就要走了,你……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因为大梁的女子和月族相似的处境,让司吉月动了恻隐之心,甚至不在乎会不会犯戒。
    安柏慧静静地微笑起来,“多谢尊者,不过在今晚的春宴过后,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司吉月不明白她的意思,反复确认她真的不需要帮忙以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不过她并不是直接走,而是转个弯去了作为“司姨娘”时住的小院,小丫鬟还在那里,正坐在院子里串槐花,她见到一头白发的司吉月没有惊讶地大喊大叫,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这丫头果然是摄政王府安排在自己身边负责监视的人,司吉月对这个结果不意外,但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不是假的,司吉月也不讨厌她,于是同样往丫鬟手里塞了枚丹药。
    然后,在这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里,司吉月在榴花之下,咧着灿烂的笑容跟最后一个人挥手告别。
    在经历了白鹤山发生的事以后,司吉月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不告而别,所以每一次分别,都应该好好对待才是。
    小丫鬟怔怔地看着她,嘴唇颤抖两下,忽然喃喃地喊出了一声:“老大。”
    这一下倒是把司吉月喊懵了,小修士应该对她施了法,让她忘了那天的事才对啊……?
    司吉月“噔噔噔”地跑过去,凑在小丫鬟身边仔细看了看,仰着脸说:“你不会……可以感受到灵力吧?!”
    小丫鬟茫然地看着她,司吉月越来越兴奋,划开自己手指强迫小丫鬟喝了一口血,然后探查她身体里的灵力波动,很快就惊喜地发现,她果真有灵根,而且是木系!
    司吉月向天空招招手,叫来隐藏在空中的小修士,问:“你带仙域的路引了吗?她有灵根!”
    小修士也很惊讶,点点头,“有倒是有……”
    司吉月又一股气把剩下的辟谷丹塞给小丫鬟,翻翻找找,又给出一把剑,双手上下摇着小丫鬟的手说:“如果哪天你自由了,一定要去仙域啊!希望你加入我们门派,青云派,一定要记得哦!”
    小修士在一旁弱弱补充:“还有白鹤山……”
    小丫鬟有些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但更多的还是茫然,她小声地问:“什么……为什么?”
    司吉月眼神很亮,像是在一片漆黑中发现了一簇摇晃的火苗一样兴奋,她说:“是命运啊,这是属于你的命运……”
    小丫鬟清澈懵懂的瞳孔里倒映着司吉月的影子,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以今天为分界点,彻底地偏离原本规规矩矩的路线。
    第85章 走剧情
    司吉月赶回约好的地点时, 已经是午后了,李星火一个人坐着,像是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一见面弹了下她的脑门。
    司吉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问:“你拿到情报了吗,师兄?”
    李星火点点头, 心情却有些复杂,他本来打算用武力硬取,结果那小子却主动提议跟自己交换。
    皇帝提出用李七庄的消息交换裴倨的消息,李星火当然同意,就算把李七庄的消息告诉皇帝, 他也做不了什么, 一个在仙域,一个在大梁,就算是御剑也要日夜不休地赶路也要一天一夜, 两地之间的差距又何止路程上遥远。
    让李星火意外的事情是,皇帝始终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不曾打断,也不曾盘问什么, 从始至终,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李七庄现在过得怎么样?
    临走时,李星火还是回头问了一句:“诶,你跟李七庄是什么关系?”
    皇帝的回答显示沉默。
    大梁现在这位掌权者, 因为是傀儡上位,年幼时手中没有可以依仗的贤臣, 为了夺回应属于自己的权力,他重用奸佞、宦官, 设立各种机构……一切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跟摄政王抗衡。
    东西厂的宦官一朝得势,便像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狗一般,敏锐地抓住机会,他们很快学会以皇帝的名义奴役百姓,提拔自己党派的官员。
    于是大梁国势衰落,朝□□败。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偏偏锦衣卫纠察极严,但凡当众提起一句朝廷的不是,全家老小必会被投进大牢,无一幸免。全国几处出了聚众起义的大乱子,白荷教也是在这时候逐渐壮大起来。
    随着手中权力的扩大,皇帝逐渐不满于现状,为压制国人的不满,任用更多官员监视口出怨言的人,发现就立即杀死,引得国内各项矛盾愈来愈尖锐。
    大梁341年,白荷教多次组织针对皇帝的刺杀活动,但是大多失败,反而险些暴露出自身。皇帝也因为长期日夜杯弓蛇影,性子变得越发阴翳、古怪多疑,因为白荷教跟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几年大梁对女子的管束也就越来越深刻,像是某种程度上的报复一般。
    几年下来,他手里沾的人命越来越多,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死在李伯羽手里的人早就数不清了。
    而现在,他却愣了愣,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时常抱着自己哼童谣的身影,她最后留给李伯羽的印象,是两道满是恨意、死死盯着父兄的目光。
    他声音晦涩道:“……她是我长姐。”
    李伯羽下意识不去想,当李七庄看到现在的自己,又会有怎样的目光。
    李星火挑了挑眉,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他已经放心了,毕竟这小子眼里的情绪明明白白地在说,他不会做什么对李七庄有害的事。
    ……
    李星火收敛思绪,回答司吉月的问题:“有消息了,裴倨在明月山出现过。”
    “明月山?!”司吉月猛地抬起头,“是师父故乡吗……?”
    “走吧,”李星火眼里罕见地带了点笑意,“替师父回去看看。”
    一路翻山越岭,当天下午两人便来到了目的地,司吉月对周围的一切还满是好奇,兴奋地东张西望着,李星火却对这里熟悉至极。这里的风景,这里的山和海……一切还是他小时候曾经见到过的模样,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两人给乡长出示了天罚者的令牌,又拿出几块灵石,作为外乡人住了下来。
    大抵是同乡同源的人在长相上难免带几分相似,短短几天,司吉月就见到了许多和沈灼洲气质极为相仿的人,不论男女,他们身上都透着一股祥和宁静的从容感。
    司吉月很喜欢这里,很快就在村里混成了孩子王,一群嘴里掉牙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老大!”,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司吉月幼稚的虚荣心。
    两人也在乡长的陪同下,去裴倨出现过的地方调查,从明月山得到的情报和上一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裴倨依旧是以一头白发的形象出现,村民们也自然而言地认为他是个月族。
    只是裴倨似乎在这里多留了几天,给明月山留下了很多东西,他做了很多事,那段日子里,不管谁来询问什么问题,裴倨都能给出完美的回答。
    这也是为什么这里的人对待司吉月格外友善。
    尽管这里的生活轻松恬静,李星火的脸色却没什么好转的倾向。
    人人提起裴倨都是推崇至极的语气,好似他是大罗金仙下凡,无所不能。
    李星火神经越发警惕,司吉月却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
    “你再好好想想,‘全知全能’的究竟是什么?”李星火脸色凝重,“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在……”
    “造神……?”这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又恰如黑夜里一道惊雷。
    “……我们要做点什么吗?”司吉月抿了抿唇。
    “裴倨在这里现身已经是半年前的事,那么他怕是从一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李星火眸光微闪,眼里迸发出兴味,“好小子……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城府倒是不浅。”
    李星火摸着下巴,“哼,现在看来,被玄阴会掳走的事估计也是他自愿的了。”
    司吉月忐忑问:“你不会去揭发他吧,师兄……?”
    “小傻子,我揭发他干什么?”李星火瞧她一眼,看着小孩脸上欲盖弥彰的神色,笑了,“而且咱们现在也还是被通缉的人呢。”
    司吉月放心了,也蹲下来,和李星火一起看地上的蚂蚁,他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嚼着微微带点甜意的草根,司吉月也有样学样,揪了根狗尾巴草慢慢嚼。
    李星火看着自家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师妹,忽然心情复杂地问:“小宝……卷轴你打开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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