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飞时不时地“嗯”一声,话语间,三人闲庭信步地沿着林间的青石板小径走到了竹林口,头上的上空白鹰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傲慢地俯瞰着大地。
    “咦?”
    萧燕飞突地收住了步伐,惊讶地望向了他们来的方向,就见二三十丈外的假山边,着一身宝蓝色常服的皇帝悠然走过,他只带了大太监梁铮、几个侍卫和内侍,一行大概七八人。
    “唐老爷,这边走。”留着花白山羊胡、相貌清癯的观主亲自在前头给皇帝带路,隔得远,他的声音并不真切。
    顾非池见她满脸写着“皇帝怎么会在这里”,含笑解释道:“三易真人近日在庆云观挂单。”
    “皇上这十几年痴迷寻仙问道,三易真人颇有盛名,皇上听闻了,哪怕是病着也要过来。”
    “说不定能够求到仙丹,龙体一下子就康复了……就能够重新掌住朝堂。”
    “能够如从前一般,掌着生杀大权。”
    求丹啊。萧燕飞默默点头,在心里吐槽着:仙丹不会有,但丹毒肯定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历朝历代的皇帝总是不太吸取教训,哪怕是那些被誉为是“千古一帝”的明君也照样痴迷丹药,莫不是都以为自己不是人,是真龙,是紫微星下凡,可以得到长生,位列仙班来着?
    萧燕飞乱七八糟地想着。
    顾非池低低一笑:“走,给你拿爵位去。”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平静,却让萧燕飞感受到一股恣意的飞扬。
    他用的是“拿”,而不是“讨”。
    这让萧燕飞隐约觉得,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帝会来,才特意挑了今天来庆云观。
    不过,她从来不会去纠结这些个细枝未节,愉快地跟着他走了。
    顾非池拉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出了竹林,转过弯,便与皇帝一行人迎面而对,相距不到二十丈远。
    一瞬间,皇帝原本含笑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唇畔的笑意消失不见,步伐倏然停驻。
    灿烂的阳光下,皇帝的憔悴虚弱无所遁形。
    他的眼眸苍老而浑浊,脸颊瘦得凹陷,皮肤松弛暗黄,连嘴唇看起来都是黑紫色的,明明才四十出头的人,皱纹已经爬满了脸,步履间,双腿虚浮,仿佛每一步都不能落在实地。
    整个人仿佛皮包骨头的骷髅架子。
    萧燕飞暗暗咋舌。
    算算日子,她上一回见皇帝是顾非池从幽州回京的那日,在京外的五里亭,这才过了多久,皇帝就瘦了一大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唐老爷,”顾非池停在了距离皇帝四五步外的地方,对着皇帝拱了拱手,毫不走心地随口道,“老爷看着气色好多了,那我就放心了。”
    梁铮眼角抽了抽,垂下了眼皮。
    这顾世子还真是明晃晃地在睁眼说瞎话。
    皇帝自上次吐了血后,龙体就越加虚弱了,稍稍走上一段路就会喘息不止。
    连太医们都说皇帝的龙体要好生养着,可是,皇帝生怕罢了朝,顾世子的手会伸得更长,只休朝了一日,后头几乎是咬着牙天天上朝,连折子都不敢积压太久,这一来二去的,龙体简直都快被掏空了。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总觉得顾非池这是话里有话,是在咒自己早点死。
    他冷冷一笑,问道:“顾非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似从前一般唤顾非池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
    顾非池一派坦然地说道:“来给谢伯父和昭明长公主殿下上香。”
    他下巴微抬,举手投足间,桀骜恣意,颇有些睥睨天下的傲慢不羁。
    “谢……”皇帝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顾非池方才走来的那片竹林的方向。
    原来谢以默的牌位被供奉在这观中?
    皇帝登时觉得脊背一凉,颈后的汗毛倒竖,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顾非池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轻轻掸了下肩头的一片竹叶,淡淡道:“我来告诉他们,真相已经大白,柳家就要满门抄斩了。”
    “皇上您后悔不已,决心下诏罪己。”
    顾非池轻而缓地道来,淡漠如水的语气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放肆!皇帝的脸色更阴沉了,浑身绷直。
    罪己诏,罪己诏!
    顾非池这竖子,朝上提,朝下提,一天三份折子里,通通都只写了“罪己诏”。
    偏偏这些日来,顾非池威信渐重,满朝文武中的附议声也愈来愈多,让皇帝觉得如芒在背。
    曾经,早朝上的皇帝自高高的宝座上俯瞰群臣,意气风发,而如今,皇帝在金銮殿上却是如坐针毡,每天都恨不得来一句“无事退朝”。
    “呵。”顾非池轻轻一笑,似笑又似叹。
    顾盼间,有种慵懒的蔑视扑面而来,似一支利箭狠狠地扎在了皇帝的心上。
    青年那眼神、那表情似是在说——
    天子老矣。
    所以,他不惧自己了。
    竖子敢尔!
    皇帝的眼前一阵模糊,唯有顾非池那双熟悉的狐狸眼似恶鬼般死死地盯着自己,恍然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顾明镜。
    一身红衣如火的顾明镜!
    皇帝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跌倒,梁铮眼明手快地扶了皇帝的右臂一把,诚惶诚恐地劝道:“皇……老爷息怒。”
    皇帝一把狠狠推开了搀扶着他的梁铮,眼神阴晴不定,似是怒,也似是惧。
    他快步从顾非池的身边走过,走也不回地走了。
    梁铮冷不防地被推,脚下踉跄了几下,后背撞在了后方的一棵大树上,树干一阵细微的摇晃,上方落下了几片残叶。
    “恭送……唐老爷。”顾非池转过身,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随意地拱了拱手。
    皇帝一走,其他人也匆匆跟上,唯有梁铮落在了后方,他赶忙扶着树站稳,正要走,却听一个平朗的男音钻入耳中:“梁公公没事吧?”
    梁铮被问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寻声看去,顾非池戴着半边面具的脸庞映入眼帘。
    虽不明所以,但梁铮还是答道:“谢世子爷关心,小人无碍。”
    他略一整衣衫,拱手与顾非池告辞,就疾步匆匆地去追皇帝了。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微抬下巴,斜睨着顾非池:“他?”
    原来顾非池今天来庆云观守株待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他啊。
    顾非池微微一笑:“从七月初十到七月十九,御书房里抬走了十七具尸体。”
    “你说,主子过于残暴,下头的人会如何?”
    “……”萧燕飞想到了历史上的辽国皇帝耶律璟,他嗜酒成性,残暴妄杀,最后宫中奴仆暴乱,趁其欢饮方醉时一举将其击杀。
    她顺着顾非池的目光望向了前方的梁铮。
    斑驳摇曳的树荫下,梁铮的步伐略有几分踉跄不稳,但还是勉强追上了皇帝,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皇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在借着疾步发泄着心头的愤懑之情。
    他走得实在太急,很快就气息不稳了,喘息急促,似乎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脚下虚软。
    “唐老爷,”观主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如去前面的静心阁歇一下,三易真人正在无为殿布道讲经,很快就过来。”
    皇帝沉着脸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均匀着自己的呼吸,久久没说话。
    梁铮瞥了眼脸色铁青的皇帝,本来皇帝是有意去无为殿听三易真人布道讲经的,而现在是没这个心情了。
    梁铮察言观色道:“劳请观主带路。”
    “唐老爷随贫道往这边来。”观主以拂尘给皇帝等人指了一个方向,领着他们去了一个名为“静心阁”的茶室小歇。
    这间茶室一面临着池塘,一面有一片苍郁葳蕤的竹林,清幽雅致。
    观主说去看看三易真人什么时候过来,就退了出去,而龚磊和几个侍卫就在茶室外守着。
    “皇上息怒。”梁铮亲自给皇帝沏了茶,直递到他手边,又小心殷勤地给他按了按太阳穴,“莫要气坏了龙体。”
    皇帝的气息到现在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一直绷得紧紧,似那被拉满的弓弦,只要再略一使力,就会崩断似的。
    “顾、非、池。”皇帝一字一顿地念道,声音冷似冰,寒如霜,透着怨毒与仇恨的情绪,恨不得将顾非池千刀万剐。
    “他这是要翻天了!”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直拍得茶杯震动了两下,茶水溢出,连衣袍都被茶水溅湿,可皇帝浑然不觉。
    “他是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他。”皇帝满面狰狞之色,眸底闪过浓浓的杀伐之气。
    皇帝敢吗?梁铮半垂着头,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心口似是压着一块巨石,默默地心道,这要是一年前,皇帝的确敢。
    一年前,皇帝最是意气风发,龙体也尚可,朝堂上下虽偶有些唇枪舌剑的争论,但朝政大局稳稳地掌控在皇帝手中。
    彼时谢家还在,守着北境,西北有顾家,西南有华阳大长公主,四海太平,大景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
    而顾世子那会儿在朝中、民间只有赫赫凶名,威望未显。
    要是皇帝那个时候打算除了顾世子,十有八九能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像是谢家满门枉死在了皇帝手上一样。
    但是现在——
    皇帝不敢了。
    梁铮动作利索地收拾了那杯溢出茶水的茶杯,重新给皇帝上了茶,飞快地瞥了眼皇帝如枯枝般的手背,那根根青色的血脉几乎要从皮肤下暴出,手指颤抖不已。
    如今的皇帝早就虚弱不堪,精力不济,不仅握不牢一把剑,甚至连朝政都左右不过来了。
    臣强则君弱,君弱则臣强。
    顾世子这些日子来,步步逼近,先是拿捏着幽州不肯放手,再又明晃晃地插手六部事宜,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夺权。
    而皇帝明显力不从心,压制不住了。
    顾世子有幽州、北境和西北在手,三地连成一片,宛如一把刀子架在皇帝的脖颈上。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若是敢下旨杀顾非池,顾非池……不,卫国公府就敢反,还可以打着“昏君无道”或者“清君侧”的大义,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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