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元帅府就在星魁街。
    “元帅为什么要去那儿?”唐越泽有些惊讶,略略挑了下眉梢。
    留吁鹰锐利的双眸紧紧地锁在唐越泽的脸上,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见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只是惊讶与疑惑,有种不似一国皇子的天真。
    想着方才这位大皇子与那萧家姑娘勾勾缠缠的一幕幕,留吁鹰掩下眸底锐利的锋芒,随意地甩了甩马鞭,继续道:“去谢元帅府,见见老朋友。”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那含笑的目光依然凝视着唐越泽。
    老朋友?
    谢元帅才刚刚洗清了通敌北狄的罪名,这件事天下皆知,留吁鹰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留吁鹰却口口声声地称他为“老朋友”。
    唐越泽觉得这三个字实在是有些刺耳,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淡淡道:“谢元帅已经故去,这元帅府空置半年多,没什么好瞧的。”
    留吁鹰见他只是略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露出特别强烈的情绪,又摸了摸下巴的胡须,似是闲话家常般道:“无妨,我只是想看看‘老朋友’的故居。”
    萧家人差不多走光了,周围的百姓们没了热闹可看,一点点地散去,没一会儿,周遭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于是,留吁鹰驱马又朝唐越泽逼近了些许。
    他是典型的长狄人,身形高大魁梧,即便与唐越泽同样坐在马背上,也还是比他高出了半个头,靠近时,宛如一座大山挡住了唐越泽的视野。
    葳蕤的树影在风中飘摇,夏蝉拖着长长的调子在街边尖声鸣唱。
    “大皇子,”留吁鹰深深地看着他,“谢以默都死了,有何不能去的?”
    留吁鹰咧嘴又笑了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唇畔深深的笑纹,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锋芒毕露。
    他就像是一头狼,终于揭下了身上的羊皮,不再掩饰他的凶性,用略带挑衅的眼神斜睨着唐越泽。
    唐越泽的脸色微微僵硬,眸光一冷。
    带他们去看看谢元帅府倒是无妨,只是这北狄人颐指气使的态度,实在让他不快。
    北狄人对他不怀好意,利用承恩公来刺杀他,就是为了让大景皇室后继无人。这件事他还记得,只不过为了国家大局着想,不想再追究而已。
    现在留吁鹰又这般傲慢嚣张,方才的和善好说话想必都是装出来的。
    从小到大,哪怕是父皇,都不曾对他这般咄咄逼人。
    就连让他招待这些北狄人,也是好声好气地与他推心置腹。
    “泽儿,大景与北狄交战多年,军资耗费不计其数,这国库早已经撑不下去了。”
    “这些年,也就是谢以默一心要打……哎!”
    “如今朕龙体欠佳,朝政不安,人心浮动,你莫要太过年轻气盛,当为大局着想。”
    唐越泽明白父皇的不得已和苦衷。
    就像父皇常常与他说的那般:坐上这把龙椅,需要的是权衡大局,不能由着自己的本心乱来。
    谢以默想名留史册,成为一代名将,却并没有去考虑,大景的国库能不能撑得起这连年征战。
    父皇忧心忡忡的言语犹在耳边,唐越泽在心里暗叹:父皇是对的。
    这两年,他的父皇渐渐老了,不再是他年幼时那个如山峦般屹立不倒的存在。
    父皇如今唯一能够倚重的就只有他了,他不能让大景江山有失。
    唐越泽的眼眸垂了垂,挺直的鼻翼在面颊上投下一小块淡淡的暗影,身形僵直。
    捕捉到唐越泽眸底的那一丝无奈与妥协,留吁鹰藏在那浓密胡须中的唇角翘了翘,扯出一抹倨傲的笑容。
    这位大皇子又退了。
    “人都死了,又有何可忌讳的?”说话时,留吁鹰笑眯眯地又凑近了唐越泽些许,目光愈发灼热,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要穿透他的外表直刺入他内心深处。
    唐越泽又拉了拉缰绳,心道:是啊,人都死了。又有什么不妥当的。
    北狄人想去的也不是军营重地。
    唐越泽胯下的白马嘶鸣着往前踱了两步,地上的几颗紫檀木佛珠被马踢得乱滚。
    此时周围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方圆几丈十分安静,也显得那佛珠“骨碌碌”的滚动声尤为清晰。
    唐越泽的迟疑显而易见,萧燕飞也看得出来,他会答应。
    萧燕飞蹙了蹙柳眉,手指在扇柄上摩挲了两下,方才留吁鹰与唐越泽的那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问题是,留吁鹰是真的想去谢元帅府吗?
    不是!
    留吁鹰这是在试探而已。
    试探唐越泽,意图从这位大景皇子的态度上,来试探大景的底线,试探这位大景未来“皇储”的胆识,以此来决定,接下来,北狄会与大景开战,还是会暂时按兵不动,另等良机。
    去岁北境的那一役,大景损失惨重,十万金鳞军被灭,兰山城将士壮烈牺牲,死伤无数,同样地,北狄也损失不小,金鳞军以自己的命拉了十几万北狄大军陪葬。
    过去这半年多北狄人之所以停战,只是因为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可惜……
    萧燕飞慢慢地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头:他们的大皇子殿下露怯了。
    大皇子的态度也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大景不敢打。
    “倒是没什么忌讳。”
    听唐越泽缓缓地吐出这么一句,萧燕飞抬步朝二人走了过去。
    “若是留吁元帅要想去一观……”唐越泽扯了扯缰绳。
    “大皇子。”萧燕飞恰如其分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走到了距离他不过三四步远的地方,笑盈盈地望着他。
    见是萧燕飞,唐越泽露出了亲和的笑容:“萧二妹妹。”
    目光又往萧燕飞身后的小萧烨扫了一眼,“我今天还有事,改日再来贺烨哥儿袭爵。”
    留吁鹰并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挥了挥马鞭,笑着催促道:“那么大皇子,我们走吧。”
    他粗犷的国字脸上,笑容更深,那狭长的眼眸中眼锋似刀,心如明镜。
    他确定——
    大景怯了。
    回忆着皇帝的病态,留吁鹰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
    而且,不止是怯战,更是无力再战。
    是了,金鳞军覆灭,谢无端已死,大景如今只是被拔了牙的病虎,无将可用。
    这是他们长狄挥兵南下的大好机会。
    “殿下,谢无端就要带着谢元帅的棺椁,回京了。”少女清脆的声音蓦然钻入留吁鹰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无端?留吁鹰褐色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个他并没有在意的小姑娘。
    就见到她从从容容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团扇漫不经心地一摇一扇,绯红裙摆在风中轻轻摇曳,翻飞如蝶。
    少女正抬眼望着自己,定定地对上自己的目光,一双眼睛明亮如得此刻的烈日。
    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波澜不惊。
    没有畏,更没有避让。
    像是知道他是谁。
    更像是知道他方才在试探什么。
    留吁鹰挽紧了手里的缰绳,看着萧燕飞眼神陡然变冷,森森寒意浸人肌骨,完全没注意唐越泽露出惊愕的表情。
    七月灼灼的热风迎面而来,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阳光灿烂得几乎要晃瞎人的眼,也映得少女明眸生辉。
    在留吁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萧燕飞微微一笑,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留吁鹰,可话却是对着唐越泽说道:“殿下带他们过去谢府……”
    下一刻,她笑容收敛,声音清冷似山泉,“可是要为谢元帅守灵的?”
    唐越泽:“……”
    “不过,谢公子应当不会欢迎……这位‘宿敌’。”萧燕飞淡淡道。
    方才留吁鹰说的是“老朋友”,可是萧燕飞却直接撕开了对方的伪善,用了“宿敌”这个词。
    “还是罢了吧。”
    平平淡淡的五个字轻描淡写地做了结语,没给留吁鹰与唐越泽一点说话的机会。
    周围有一瞬间的死寂,连时间都似停滞了一下。
    留吁鹰感觉胸口一阵气闷,尖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萧燕飞清丽的小脸,似乎要灼烧出两个洞来,徐徐道:“谢无端还活着?”
    他征战擅长二十几年,是一名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军人,情绪外露时,周身便释放出一股可怕的杀伐之气。
    面对气势逼人的男子,萧燕飞眉眼含笑,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淡声道:“谢公子说,‘老朋友’还活着,他自然舍不得死。”
    说到“老朋友”时,她笑如春风,语气甚至比方才说“宿敌”时又柔和了几分。
    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来,她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谢无端还在,由不得蛮夷放肆。
    第113章
    “谢家表哥还活着?”唐越泽难掩震惊之色,脱口而出。
    唐越泽曾亲眼见过奄奄一息时的谢无端,当时他伤得很重,擅刑讯的厉千户也亲自查看过他的伤势,断定他撑不过两天了。
    萧燕飞笑而不语,手里的团扇像蝴蝶似的轻轻扇动着。
    她的笑容娇娇柔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刚刚的那席话只是随口一说。
    但落在留吁鹰的眼中,又更像是不屑与他们解释。
    留吁鹰怒极反笑,眸光如刀。
    先前的豪情壮志被谢无端的消息冲击得烟消云散,整个人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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