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三朝回门的次日,黎才人与其他几位嫔妃也出宫归宁,留吁鹰令黎才人带消息进宫,让皇帝去确认顾非池在不在京。
    所以,这几天皇帝一直在传召顾非池,可顾非池没来。
    直到他不惜装作病危,宗令、首辅、怡亲王甚至连太子妃萧氏也都来了,却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最盼着他死的顾非池始终没有来。
    哪怕他当下一狠心,被逼得顺着萧氏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声称自己要禅位,顾非池也依然没有出现。
    顾非池对这皇位蓄谋已久,若是得知自己愿意禅位,对于这么大的诱饵,这竖子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皇帝疲惫地闭上了眼。
    清晖园是他抛出的第二块探路石。
    礼亲王只犹豫了一下,便轻易地同意了,甚至没有去问顾非池的意思。
    当下,皇帝便确认了。
    顾非池若是在京城,岂会让自己出宫?!
    顾非池对自己怀恨在心,巴不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折磨死自己,看着自己生不如死!
    想起顾非池挑拨柳氏对自己下了毒手,皇帝心头一阵翻江倒海,又猛地睁开了眼,眼神阴鸷异常。
    皇帝一手抓住垫在身下的软垫,将之捏成了扭曲的形状。
    他也没有去跟黎才人解释什么,只冷冷道:“顾非池不在京城。”
    看着皇帝骨瘦如柴的手背上根根凸起的青筋,黎才人轻轻应了一声。
    龙辇内,安静了下来。
    可以清晰地听到外头隆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似轰雷般连绵不止,衬得这龙辇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片刻后,黎才人微仰首,凑到皇帝的耳边,红唇轻启,以极低的声音耳语道:“元帅说,顾非池若是离了京,必是去长狄。”
    “皇上,这是大好时机。”
    她凹陷的眼窝里,波光流转,目光看着皇帝脖颈上那跳动不已的青筋,用柔和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低缓地说道,红唇几乎贴到了皇帝的耳朵。
    皇帝默然不语,只是抓着软垫的那只手愈发用力,眼神晦暗阴翳。
    内阁和宗令他们现在向着顾非池。
    可一旦自己夺回了权柄,他们自然也会重新回到他这一边。
    他们这些人心里只有正统,效忠的永远只会是大景。
    这是一场豪赌,他不能输。
    他才是这大景之主!
    第163章
    偌大的仪仗以龙辇为中心向着西城门前进,那明黄色的九龙曲盖上绣有九条金龙,饰以流云火珠纹,色泽鲜艳的黄缎垂幨在风中轻轻摇曳。
    在经过西大街时,龙辇内突然暴起一声怒喝,一道樱草色的倩影从行驰的龙辇中滚了下来,狼狈地摔到了地上……
    “滚!”
    皇帝沙哑的呵斥声隔着帘子传来。
    黎才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稳住了身体,跪伏在地,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了一半,满头珠钗歪斜。
    她将额头抵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皇帝的銮驾过去。
    直到龙辇驶到西城门口,一个小内侍从后方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了,将跪伏在地的黎才人扶了起身:“才人,您没事吧?”
    黎才人抚了抚衣裙,摇了摇头,柔柔弱弱地说道:“我没事。”
    她在内侍的搀扶下往后面的那辆马车走去,脚不着痕迹地往后踢了一脚,一颗拇指头大小的檀木珠子就骨碌碌地往路边滚去。
    那辆路边一个头戴灰色头巾的高瘦男子一脚踩住了那颗檀木珠子,沉沉的目光看着黎才人被那内侍扶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也追着龙辇的方向去了,一盏茶后,仪仗队就都出了城门。
    那高瘦男子见无人注意他,连忙蹲下身,捡起了踩在脚下的那枚珠子。
    他将木珠子牢牢地捏在手心,疾步匆匆地离开了,确认没人跟着自己,这才进了街尾的一家酒楼,直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座。
    留吁鹰面沉如水地坐在窗边,目光还望着圣驾离开的方向。
    随从阿屠垂手站在他身旁。
    高瘦男子谨慎地合上门,将那颗木珠子在自己的腰带擦了擦,这才恭敬地双手呈给了留吁鹰。
    “元帅,这是阿黎刚刚送来的。”
    留吁鹰接过了那枚珠子,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便取出小小的木塞。
    那檀木珠子是中空的,留吁鹰用指尖往木珠里一戳,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团,珠子里还留有一张被折成指甲盖大小,封有火漆印的纸条。
    留吁鹰深深地看珠子内一眼,便迫不及待地先将那手中的纸团展开。
    绢纸上,以炭笔写着两行长狄的文字。
    留吁鹰凝眸盯着那两行字,褐眸眯了眯,厚唇在浓密的虬髯胡中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以狄语低声自语道:“顾非池果然不在京城。”
    留吁鹰的眼里掠过一抹鹰一样的利芒,将那张绢纸又揉成了一团,扔进了杯中的酒水中。
    最近这一连数天,先是兰峪关失守,南征军左大将战死,大军退守到长狄乌寰山,再是谢无端率大军猛攻乌寰山,丝毫不给长狄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心里既恨又急,差点想不顾顾非池的威胁,冒险返回长狄,但终究被理智按下了这个念头。
    留吁鹰眸光闪动,又望向了窗外,这一次却是望向了北方,目光似是穿过了那遥远的空间,若有所思道:“谢无端这是在逼着本帅向王上求援。”
    阿屠脸色一沉,失声道:“莫非……”
    “是。”留吁鹰艰难地点了点头,肯定他的猜测,“谢无端的目标,其实是王庭。”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无比艰涩。
    兰峪关犹如中原的门户,对大景而言,至关重要;而它对长狄同样重要,固守兰峪关也等于守住了长狄,将大景的军队阻挡在兰峪山脉以南,无法踏足他长狄的领土。
    先前正是因为拿下了兰峪关,优势在他长狄,他才敢亲自来京城与大景皇帝“议和”。
    谢家的覆没让他看到了机遇。
    大景皇帝心胸狭隘,眼界浅薄,只要挑起大景内乱,就给了他们长狄入主中原的机会。
    这是一个长狄等了百年的机遇。
    他带着雄心壮志而来,结果却落了个被困在京城的下场。
    留吁鹰的眼底浮起浓浓的阴影,以指尖沾了些许酒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大致的地形图。
    阿屠一眼就看出来了,元帅画的这是兰峪山脉。
    留吁鹰的手指在代表兰峪关的位置,轻轻地叩了叩:“谢无端拿下了兰峪关,相当于困住长狄近十万的兵力。”
    这十万长狄大军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乌寰山,与兰峪关的景军形成僵持。
    “待王上调兵支援乌寰山……”留吁鹰的手指屈起,又叩了叩,“‘困’在乌寰山的可就是二十万大军了。”
    阿屠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也以手指沾了些许酒水,手指微颤,很快定了定神,在桌上画出了代表王庭的城池,接口道:“十万大军支援乌寰山,便意味着,长狄势必会面临后方空虚的危机。”
    “王庭危矣。”
    阿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脖颈上的汗毛根根倒竖,有种铡刀逼近的寒意。
    留吁鹰闭了闭眼睛,语速缓慢地接着道:“如果本帅是谢无端,也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对大景来说,智计百出的谢无端是一把最锋利的剑,而谢家的覆灭等于是淬炼谢无端的一把火,让他有了杀性,像是那种出鞘必见血的凶刃。
    留吁鹰的口腔中满是苦味,直蔓延至心口,道:“谢无端此人,心思缜密,雷厉风行,但凡对手有一点破绽,他就会立刻趁虚而入。”
    北境只有谢无端一人时,留吁鹰并不担心谢无端会放下兰峪关,兵行险招。
    可现在,顾非池也去了北境。
    留吁鹰垂眸又朝那酒杯看去,那团绢纸已经彻底沉在了酒水中,炭笔写就的字在酒液中一点点地融化开来……
    他双眸怔怔,喃喃自语着:“我不明白,为什么顾非池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率大军从后方绕道王庭,这若是胜了,对顾非池来说,确实是一桩为人称颂的功绩,可是,顾非池已经是大景的太子,他都快继位了,一国之君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带兵去往敌国?!
    战场如炼狱,一支不知道从哪儿飞出的流箭就有可能要了将帅的命,这一点身经百战的顾非池不可能不知道。
    顾非池到底图什么!?
    他想不明白。
    但是,顾非池会在这时悄悄离京,也只有这一个可能,这唯一的一个可能性。
    阿屠谨慎地提议道:“元帅,要不要向王上那边去信,让王上赶紧把援兵撤回王庭?”
    留吁鹰的指节又在桌面上叩动了两下:“不妥。”
    如今的谢无端,进可攻,退可守。
    又有顾非池倾举国之力相助。
    自己远在京城,南征大军连连挫败,士气不足,若是再无援军,以谢无端的能耐,乌寰山也危。
    援军必不可少。
    乌寰山有了援军,钦志犇他们至少可以牵制住北境的谢无端。
    届时,顾非池身陷于长狄境内,谢无端在北境又无暇他顾,自己才更快地控制住大景京城。
    “顾非池此去长狄,十有八九从勃托达山脉以东绕道而行,再抵王庭,就算大军再轻装简行,也得有辎重随行,行军至少要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我们拿下大景!”
    现在后方空虚的可不仅仅是长狄,他们大景现在同样是少了顾非池坐镇。
    长狄王庭有英明的王上和英勇善战的九部亲王。
    而大景京城有的只是些老弱病残。
    “砰”的一声巨响,突然自雅座外头响起,似乎连他们所在的这间雅座的地板都随之震了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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