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时琉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房间里响起一声叹息。
    “我会请谏掌门,将斩前尘这项考核,从以后的天考中摘除。”晏秋白说。
    时琉刚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他。
    晏秋白很温和地望她:“不只是因为你,只是我想过了,它并不适合作为刚入门的弟子的考核。”
    时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然后她想起什么,有些意外地轻歪过头,确认晏秋白当真是和她一样,席地坐在这房屋内绝算不上干净的地面上的。
    晏秋白正起身,触及少女奇怪的看他的眼神,他不由一停:“怎么了?”
    “…不太习惯。”时琉也起身,遮掩得低声。
    “不习惯什么?”
    “晏秋白师兄,在我印象里是……”时琉很费力地想了想,仰头看他,“谦谦君子,纤尘不染。”
    晏秋白失笑垂眸:“你是想说,我这般随意不拘,坏了世人口中玄门大师兄的清名?”
    “当然不是。这样很好。”
    时琉随他一起走出屋子,山外的光笼在身上。她清醒了些,蹙着眉心想自己作为新入门的弟子,这样与掌门之子、玄门大师兄说话,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少女在门口停下来。
    她披着一身晚霞的余晖,像迤逦的凤尾,眉眼清透又恬静:“嗯,是我自己觉得,大师兄这样很好。”
    “——”
    晏秋白怔在了那一步里。
    时琉的第三考结束在暮霞满天里。
    若是今日再行师传大典,时辰上显然有些太晚了。
    晏秋白剑讯请示过掌门晏归一,长老堂商议过后,决定将师传大典定在第二日,也令他剑讯通传新弟子那边。
    晏秋白索性决定亲自御“剑”,将时琉送去新弟子们暂居的山外山。
    晏秋白的剑,是他那柄折扇。
    本命法宝可以随修者心思变幻大小,自然,大小的两极限度也受法宝材质与修者修为所限。
    晏秋白这把折扇看似纸扇,但具体不知是什么材质。展开几根扇骨后,它轻飘飘就浮在半空。
    时琉犹豫着坐上去,其中两条扇骨间的沟壑刚好容得下一人。
    若是不考虑姿势雅观,甚至可以躺下。
    时琉没敢。
    等折扇载着两人飞起来后,她便和晏秋白并肩,坐在折扇外沿上,垂着小腿在穿行的云间晃荡。
    晏秋白有意带她多见一圈玄门内景,于是折扇在千里青山上空多绕了半圈,才转向最边缘的山外山所在。
    “好美啊。”
    早在云梯界里适应过了这样对凡人来说堪称噩梦的可怕高度,时琉满心只有愉悦和舒适。
    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白缕扑面而来,她阖上眼,嘴角轻翘起来。
    少女的腿并着,无意识在折扇下轻轻摇晃。
    晏秋白原本也在纵观玄门千里青山,方才听见那句赞叹,便转回头来,见得少女眼轻阖着,睫毛柔软,嘴角带笑的模样,他不由一怔。
    这画面,莫名熟悉得让他心颤。
    修者记忆如书卷之海,分毫也能循迹,从浩渺无垠中翻找出来。
    更不必说,在那魇魔梦境里,他推开时家后山那扇小院院门、见到的秋千上的小女孩晃荡着的画面早已刻在他最深的记忆里——即便离开魇魔谷,离开兖州,离开幽冥,也依然忍不住反复打捞过无数遍。
    历历在目,幕幕如还。
    想到了那一丝似乎绝无可能的可能,晏秋白眼眸里心境颤晃,连平稳飞着的折扇都颠簸了下。
    时琉一惊,忙睁开眼:“师兄?”
    “……抱歉。”
    只片刻过去,晏秋白声音莫名有些哑然。
    他虚握了握手。
    这丝感觉来得全无凭据道理……无论真假,他也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分辨。
    不能再莽撞,不能再错失。
    晏秋白思虑定心,回过头,迎上少女担心的眼神。
    晏秋白迟疑了下,不自觉放轻声:“你叫,封十六?”
    “嗯。”时琉应得理所当然。
    “是家里长辈给你取的名字?”
    时琉想了想,主人也能算是长辈吧。
    于是她再次点头:“嗯。”
    晏秋白便不再问,只道:“那以后若是再见,我称呼你十六师妹,可以吗?”
    时琉毫不犹豫地点头。
    晏秋白笑了起来。
    如春风拂面,十分好看。
    但时琉方才就见他面色莫名有些发白,不由担心问:“晏秋白师兄,你这个折扇,是不是多载了人,会对你有负担?”
    ——难道折扇觉着她很重吗?
    时琉有些不安地想。
    晏秋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了:“不是你的关系,是我有些走神了。”
    “这样啊。”
    时琉松了口气,她低头,摸了摸纸扇子的边缘:“不过这扇子坐起来好软,操控应该是有些费力。”
    少女低着头,手腕上的小石榴正微微亮着。
    只是她并未察觉,随她抚摸动作,旁边青年原本清隽的面孔有些怔忪,然后白玉似的耳廓竟还泛起微微的红。
    晏秋白抬手,欲言又止。
    ——
    本命法宝与修者灵感相通,也只有这样才能随心御使,小姑娘手指柔软抚摸着的虽是纸扇,但那触感于他却无一遗漏。
    因此修者间,基本都很少会碰触对方的本命法宝。
    可面前小姑娘显然不知道——
    不知者不怪,点破只会让两人尴尬。
    晏秋白难得碰上什么难题,憋了半晌也没能出口。
    所幸,时琉就只感受了两下这法宝神奇,就羡慕地仰回脸:“什么时候我也能自己御物就好了。”
    “能够御物飞行,是晋入天境的标志之一。”晏秋白暗松了口气,给时琉讲解,“以师妹的进境速度,修习玄门心法后,很快便能自行御物了。”
    想象着御物飞行的可能,时琉有些期盼:“从地境升到天境,所以修者也能从地上飞到天上了——境界便是这样定下的吗?”
    晏秋白略作思索,笑了:“有些道理。”
    “那我要抓紧时间,尽快升入天境。”时琉坚定地想。
    这样,以后她就不用像只猫似的被酆业拎着后脖颈,飞来飞去的了。
    想到酆业,时琉又想起前尘镜里的一幕,她眼神黯了黯。
    然后少女摇摇头,极力摈除掉不必有的杂念,转而去问晏秋白:“师兄,天境修者要御物飞行,那是不是化境就不必御物、自身也能飞起来,甚至还能拎……嗯,带着别人一起飞了?”
    “化境,也叫造化境,取的便是身融造化的意思。到了这种境界,天地灵气贯汇于身,自然不必再借法宝飞行。”
    时琉眼睛微亮:“那还能瞬间从这里,咻,到那里吗?”
    “造化巅峰,可。”
    晏秋白说完,若有所思地望向时琉:“但凭空带人,绝并非易事。十六师妹可是见过这样的大能修者?”
    时琉心里一紧,面上却只弯了弯眼:“我在凡界山下的书里见过。里面说起师兄,也是这样厉害的。”
    晏秋白微怔,随即失笑:“我尚未造化。等你明日正式拜师,宗门长辈当会赐你适合的法宝修炼,到那时候,你就能自行体会了。”
    时琉用力点头:“谢谢师兄教诲。”
    “师妹客气。”
    两人乘着折扇的身影,扑入云雾里。
    白云之下。
    山外山。
    山外山是整个玄门内最不受重视的地方,这里的弟子被称作外山弟子,他们没有亲传师父,只有定时来授课的宗内的从属长老和亲传弟子。
    相较于宗内各峰,山外山也是灵气最稀薄的地方。
    自然,比起凡界人间还是要强上不知多少倍的。
    总的来说,爹不亲娘不爱,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山广人稀,空置的茅屋竹屋随处可见——
    空屋都是以前的弟子留下来的。
    它们曾经的主人大多数人寿已尽便老死其中,还有一部分看破修行无望,回了人间,只有极少数还能再被峰内的长老们看中,重新选入各主峰。
    不过时琉他们不同。
    新入门的弟子前路尚待揭晓,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里尽是些未经打磨的朝气与冲劲儿。
    时琉被晏秋白带去新弟子们的暂居之所,她在空屋里随便选了间,等山外山轮值的杂役弟子送来寝被之类的用具,便铺整收拾起来。
    金轮悬在千里青山的尽头,将天边映透了红。云海被它烧得沸腾,最后还是合着青山一起,将它吞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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