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琉心口一梗。
    说不上来是什么缘由,只是觉着涩然又心寒。兴许是小琉璃妖的那个梦境影响,她实在不愿相信,梦境里那个屡屡为三界赴界门战场、数万年与域外天魔血战而镇守界门的中天帝,背后护着的却是这样一群恩将仇报的无义之辈……
    这便是他如今如此轻贱三界众生的原因么。
    魔并不知道低垂着头脸颊微白的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几个月来,除了他入夜后几次来宗主峰未现身的查视外,还没能和小石榴见上一面,更没听她说过几句话,这会儿既然来了,他便忍不住想听石榴张张口。
    想了想南蝉那个叫仲鸣夏的分身,酆业偏脸看向时琉:“我给你的血瓶,是不是被她碰过?”
    时琉抬头,回忆了两息,她意外点头:“你怎么知道。”
    ——酆业提起,时琉才想起来,当日她初搬入弟子殿,第一次与仲鸣夏师姐见面时,对方一把重剑压垮了她的桌子,且接了她放在桌上的血瓶,拿在手里查看过。
    想起这个,时琉不由呼吸一紧:“她是碰过,但并未打开。”
    魔哑然笑了:“你当她的仙帝之位是吃素换来的?她取了一滴,是你没发现。”
    “她,她取你的血做什么?”
    酆业眼尾轻提,睨着有些不安的少女,他眼底笑意淡了:“验劫境玉,查我的死劫。”
    劫境玉的本相,时琉在藏书阁里了解到过。
    她很清楚这背后的意义,听完之后,呼吸都微微屏住:“查到了吗。”
    “嗯,”酆业像随口应了,“在劫境玉里,见到了将来会在仙界的界门之下杀了我的人。”
    “——”
    时琉神色滞住。
    一两息后,她几乎从床上跪起:“你——你会死吗?”
    魔懒垂着眼。
    “没人不会死。”
    “那不一样!”时琉想都没想就反驳,面色也再次苍白,“你的仇尚未报,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魔却听得低低笑了。
    他轻抚过长笛,偏过脸像漫不经心地望她:“不是你自己说,拿回罗酆石后,我们天高水长,再没关系了么。我死或不死、死在哪里,你关心来做什么。”
    “我……”
    时琉慢慢坐回去。
    她低垂下来眼睫,过了半晌,才声音很低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决定,我欠你的命要如何还。我是不喜欢被你当做养在身边的仙丹……但这和我希望你能雪恨、能完成你想做的事无关。”
    魔望着她,眸里情绪微晃:“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什么?”
    时琉抬头。
    魔正以一种奇怪的,像深切又遥远的眼神望她——
    “你会杀了她吗?”
    时琉一怔:“我认识那个人吗?”
    魔却不答,只淡淡问:“你会为我杀了那个人吗?”
    时琉想了想,点头:“我的命是你的。能以一命相还的任何事,我都可以为你做。”
    “……你敢。”
    魔像是一瞬就冷了声线。
    他从榻旁起身,长袍垂坠,月色薄削下的侧影凌厉而冷峻。
    时琉没听清,“什么?”
    偏偏那人不肯再说一遍。
    停了几息,魔微侧过身来:“他已经死了。”
    “谁?”时琉迟疑,“要杀你的那个人吗?”
    “对。这趟下山,已经被我杀了。”
    “……”
    时琉微露迟疑。
    但酆业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你既然记得,你的命是我的,那就更该记着——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时琉微微蹙眉:“是还你的命也不行么。”
    “不、行。”
    酆业声音已然冷过霜雪了。
    时琉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赘言,只问了句:
    “秋白师兄说,待我伤愈过后,便会带我去玄门宝库。罗酆石是什么模样,我要如何确认呢?”
    酆业敛下情绪:“透明玉璧。”
    时琉:“玉璧是什么色?”
    “无色,透明。”酆业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但万年前便被昆离与紫琼联手封禁,它外观大小颜色,都说不定。”
    时琉眉心拧蹙起来:“那我要如何——”
    话未说完,魔探身过来,玉笛斜斜一指,点在了时琉手腕的小石榴上。
    两块翠玉相触,在黑暗里熠起碧色清光。
    酆业支了支眼:“就这样。”
    “罗酆石会亮?”时琉松了眉心,“我记住了。”
    “若是寻不到,”酆业停顿,“便罢了。你自己选件喜欢的,出来就是。”
    “嗯。”
    酆业转身要走,但离开前,他瞥了眼床角柱上尚余下的法宝绳索:“以后月圆之夜,我都会到,不要再用这种蠢法子。”
    “?”
    时琉还未回应,魔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屋内。
    同一时刻。
    宗主峰后山,水牢,封天石牢狱内。
    “砰。”
    再次听见不知多少遍的一声后,墙角的魇魔麻木地仰头,不出意外,看见倒在蒲团旁的弟子,以及倒地的弟子身后的人影。
    魇魔顿了顿:“你就不怕哪次没控制好,把看守给弄死了?”
    魔懒得说话。
    魇魔十分自觉地起身:“来,我懂,验验验。”
    魔却未动。
    半晌,冷清石室内听得他低哑声线。
    “我最近做了个梦。大概是被影响了。”
    “实不相瞒,听看守弟子的意思,我是大限将近了,还不如你给我个痛快,”魇魔耷拉着脸,一副不想伺候的表情,“所以老娘不想听你谈心,懂?”
    酆业也未在意,反倒是走了几步,到牢栏前,停下了。
    他侧倚到凉冰冰的石壁前。
    魇魔白了他一眼,扭头就想回去。
    身后那人问:“你窥人情欲,出过错么。”
    “不可能!”魇魔想都没想。
    “我得了块劫境玉,已经知道我会死在谁手里。”
    “——?!”
    魇魔身影骤停,瞳孔暴缩,她僵着转身:“劫境玉,滴血验死劫的那个?”
    “嗯。”
    魔懒懒应了,翠玉长笛在他掌心慢悠悠转过一圈。
    “将送我归灭的,确是那只小小的蝼蚁,”他低声笑着,眼神深处却自嘲得苍凉,“可即便是她的月圆血咒,我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
    魇魔怔望着他,哑然失语。
    她想说不可能,她窥人情欲不会出错,却无法出口。
    默然半晌,她迟疑问:“你还在以混沌之血饲她?”犹觉着难以置信,魇魔不由得低声试探,“那可是你的本源,只要一日不得罗酆石,你这具身体便如同无根之水,这样以本源饲她,与拿命喂她有何区别?”
    “不过一丝,”魔微皱眉,“何况月圆血咒,我若不给,看她痛死么。”
    “你明知道那只是痛,又不会死……”
    魇魔骤然停顿,扭头看他:“幽冥天涧里受域外天魔之噬的可是你非她!她都有血咒在身,你不该比她更重——”
    话音戛然而止。
    魇魔骇然望着牢栏外的魔,半晌才出了声:
    “你……你都不觉得疼么?”
    魔却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逗话,他偏过脸,笑意更难禁:“痛过万年,怎可能还会痛呢。”
    “……”
    魇魔僵了许久:“要不,我再给你验验?”
    “…罢了。”
    魔敛去笑,阖了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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