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时琉一怔,跟上。
    “救你的蠢货师弟。”
    “……?”
    蠢货师弟是可以结对存在的。
    时琉与酆业刚下到一楼,就遇上打探完消息回来的那名山外山弟子,对方听闻他们要去救袁回,立刻摩拳擦掌表示要随同前往。
    “我们三人还是不要同去,留下一人作应急,也便于与师门联络。”
    “师姐,我问过了,玉碑山的妖魔应当就是刚过化境的实力,有我和这位师弟为十六师姐掠阵,更能保障些。”那位山外山弟子殷切道,“也不必留人,我已经传剑讯回宗门,向他们禀明这边情况了。”
    “但你修为尚低,这一行可能会有些危险……”
    “这位师弟和我一样是地境,师姐放心,我们绝不会拖你后腿的!”
    “……”
    时琉百般劝阻无果,只得放弃,随这名山外山弟子跟着了。
    三人一行,朝城外的玉碑山方向走去。
    沿途,时琉不忘在一些从清早就一直留存的摊铺前问过,其中有几人对袁回有印象,她确认过了袁回确实是顺着通往玉碑山这条路出的城,身旁当时也确实跟着那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这才放心。
    到了城外,越往山林中去,人迹越发罕至。
    等到玉碑山前,便是连一条正经踩出来的山路都寻不见了。
    穿行在乱草杂丛之中,披风与衣裙总是被勾拨阻碍,时琉有些无奈:“袁回到了这山内,也不觉得这里太荒僻古怪了些吗?”
    “袁师兄应当是比较同情那个小姑娘吧,”跟在后面的山外山弟子更艰难行进,“听宗门内说起过,袁师兄虽然是袁长老的孙子,但父母并不修行,原本只是世间凡俗之人,结果他还在襁褓时便遇家门遭变,一夕之间成了孤儿,举目无亲,这才破例送入玄门内。”
    时琉听得微怔。
    ——她只从晏秋白那里得知过,袁回自小便在玄门内长大,是跟着长老们身后跑的,由此被惯得口无遮拦,性子还惫懒,却从不知他有这样的身世来历。
    从不曾有过父母天伦之乐,最是渴望,难怪看到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便脑子一热就跟上去了。
    时琉轻叹,忽而想起什么,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啊?”那山外山弟子一愣,随即憨笑道,“这事在宗门内传了好些年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十六师姐你拜入门内比较晚,所以才没听说过。”
    “这样么。”
    三人话间,所进之地妖气愈发浓郁,不远处便是一处山谷,三面环山,只有时琉他们面前的那一个出入口。
    时琉走在最前面,此时却是在迈入山谷前,忽停了下来。
    跟在她身后,那名山外山弟子不解地停下:“十六师姐,玉碑山妖魔的藏身之地应该就是前面那处山谷了,我们快进去看看吧?”
    “等等。”
    “啊?”要走过时琉身旁的山外山弟子停下,回头看她。
    少女静默地垂下眼睫,阒然片刻:“我有个猜想,你看对不对。”
    山外山弟子有些着急地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山谷内,但只能按捺着:“师姐请说。”
    “若依你在城中所查,这山谷内住着的只是一个初至化境的大妖,那袁回天境巅峰修为,剑术天赋也极佳,虽然性格惫懒,但至少短时间内有一敌之力……”
    时琉不紧不慢地说着,到此处停顿,她像好奇那样微歪过头:“既然这样,他为何明知危险不敌,却也不发剑讯求救呢?”
    山外山弟子愣了愣:“可能是袁师兄一时情急,忘了?”
    时琉平静摇头:“袁回是不聪明,才会被这样的圈套套进去,但他也不至于愚昧到连求生都忘记或不知。”
    那个山外山弟子脸色微微白了,看不出是紧张还是怕的。
    “圈套?十六师姐,你,你的意思是,前面山谷内有埋伏?”
    “是我猜测,我并不清楚,”少女终于在此时仰脸,那双犹如春湖寂然又澄澈的眼眸安静望着他,“但你应该很清楚,不是么。”
    “——!”
    山外山弟子霎时脸色刷白。
    好几息过去,他终于回过神,惨撑着笑:“十六师姐,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
    “我也想过,或许是玄门生变之后,我也变得多疑了,所以一路上我认真反复地想了好几回,”时琉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但很可惜,不管从哪一个奇怪的点开始推起,最后的结论都只有同一个。”
    “你是说,是说我们之中一定有内鬼,他们才能知道你的下落是吗?”那弟子被逼到绝地,声音都有些歇斯底里,他忽想起什么,愤怒地指向自己身后那个到此时都闲散得倚着树听他们聊天的人,“那为什么不是他?为何一定是我?!”
    “……”
    时琉没有回答,眼神略有不解地望着对方,似乎觉得有什么奇怪。
    下一息。
    靠在树上阖目的魔替她答了疑:“他在拖延时间。”
    时琉怔了下,回头看向山谷。
    果然,数息之后,在她也能够感知到的神识范围内,有几道无比凛冽的气息朝着此地急速掠来。
    ——来人尽是天境巅峰或者化境修者。
    时琉皱起眉来。
    那名弟子面上的恐惧和愤怒尽数退了,他恼火地咬了咬牙,然后慢慢转作一副得逞的笑面:“就算你们知道了又如何!封十六,你知道得太晚了!今天你必死无疑,还是提前给自己想想遗言好了!”
    时琉感受了下那些人的速度,知道只靠她自己,是不可能逃得比他们快的。
    她便也懒得浪费灵气,聚神凝识,拔剑断相思。
    同时她平静瞥过那名弟子:“为何。”
    “为何?哈哈哈,你这样的天才,自然不知道为何!”那弟子咆哮声嘶,目眦欲裂,“你知道我在山外山待了多少年吗?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依然看不到任何破境的希望!可凭什么你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扭身一变就能做玄门宗主峰的弟子!?甚至你入门还不到半年,就已经快要到化境了!我不服!我若是有宗主峰那样的灵气汇聚之地日日修炼,我若是有藏书阁那样的剑谱功法随意学习——那我不会比你们差!我只是运气不好,运气!!”
    时琉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他们许了你什么?”
    “用不着你管!”那弟子冷笑,“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许,我也乐意帮他们促成此事——我就是要看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们给我摔进污泥里!让你们也尝尝,我们在这地狱里挣扎求生多少年的痛苦!”
    “……”
    时琉既无恼怒,也无心冷,她只有几分怜悯且悲哀地望着他。
    可这样的怜悯更叫对方疯狂和失控:“你那是什么眼神!怎么?你还觉得你今天有活路吗?!”
    “我只是想起了我作为废物被舍弃的那些年的暗无天日,”时琉垂眸,“或许有人生来天骄,但我不是。”
    “你少来这套!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相信你了?你们这些人,经历过什么苦难,又见过什么——”
    时琉漠然打断:“你的生活变成地狱,不是因为我,而是从你认为它是地狱而旁人都是极乐世界开始的。”
    那弟子像被卡住了喉咙,一瞬涨红了脸。
    “这也没什么,”时琉轻声,望他,“可你为何不想着如何爬上去,只想着如何将旁人拉下来呢。”
    “……!”
    仿佛最后一层遮羞布被人扯下,那弟子面色狰狞,青筋暴起,差点便拔剑朝时琉砍上去。
    可惜他终究没有这样的勇气。
    下一息,那几道闪挪而来的化境气息凭空出现,将时琉所在的空地围作一圈。
    其中一个站在时琉面前的褐衣老者,手里提着被上了禁言术法而呜呜难言的袁回,目光不善地盯着时琉:“好一个牙尖嘴利的玄门仙才。”
    时琉不惊不澜:“那些话,也是与你们说的。”
    “大胆小辈!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时琉身侧,有个尖声老头怒喝。
    为首的褐衣老者却不在意,他冷然蔑视地望着时琉:“你说人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想放在仙门间却是狗屁不通!玄门威赫凡界数千年,所有顶尖的修炼资源乃至灵脉宝地全都是你们一家独大,我们这些小仙门只能分些零碎施舍!我们就要问一句,凭什么?”
    时琉微微蹙眉:“数千年前,是蔺师他们平定凡界无数祸乱,玄门也是这些年来为妖魔作乱死得最多的。”
    “那又如何!给我们那样的修炼资源我们也能冲在前面!还用你们在这儿惺惺作态地施舍吗?!”
    时琉右侧,有一老妇恨声反问。
    时琉默然。
    她对玄门的运作并不了解,对这些事所涉亦不深,玄门行事之本她或许都不能认同,自然也不想在此时再做分辩。
    显然对方也有人这样认为:“褚长老,还和她废什么话?杀了她,我看玄门和时家还去哪儿联亲!”
    那个被忘记了的山外山弟子终于在此时陡然回神,他顶着那些道化境威压的脸色发白,听见这个称呼,他慌忙而喜悦地朝着那个褐衣老者跑去:
    “褚长老!我完成任务了,我将封十六带给你们了!你答应我的——”
    刷。
    长剑破风。
    时琉看见一道血线凌空而起,而那道张舞着跑出去的身影戛然停住。
    几息之后,轰然倒地。
    直到死时,那山外山弟子的脸上犹是如见极乐世界向他敞开大门似的狂喜。
    时琉阖了阖眼。
    “不必难过,”褐衣老者一甩剑上血滴,冷笑,“你很快就能步他的后尘了。”
    时琉一顿,瞥了眼地上惊骇望着那个死去弟子的袁回:“他与此事无关,又不能代时家联亲,你们能放过他吗。”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时琉话声落下,对方还没反应,地上被封了禁言术法的袁回已经愤怒地咆哮起来。
    只看他神情,时琉也猜到他问的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酆业说得没错,确实是个蠢货师弟。
    时琉这样想着,却忽然觉着自己沉闷而郁郁难消的心情变得很好,好得她有些想笑了。
    但不是现在。
    断相思凛然垂下,剑华如水轻淌。
    无形的冷光竟然为长剑塑起完整而杀意凛冽的剑身。
    少女寂然起眸,带笑的眼神慢慢澄净,归一。
    她衣角猎猎,无风自起,剑芒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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