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爱妃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皇帝落下最后一子,头也不抬的对兰妃说。
    “是,陛下。”明柳将已显怀的兰妃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宁和殿。
    太殊宫里的柳树,已抽了芽,解冻的湖面,被微风吹出细小的涟漪。
    正午时分,宁和殿侧边的长廊上,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你先下去吧,我与他有话要说。”兰妃遣走了明柳。
    这个时候,走在前方的谢不逢,也转过了身来。
    兰妃提起裙摆,快步走了过去。
    “你方才在殿上,态度怎的如此无礼?”兰妃顿了顿说,“他毕竟是你父皇……”
    如果文清辞在这里,一定会震惊于这两人的私下的状态,并没有他们往常表现出的那么“不熟”。
    谢不逢没有回答兰妃的问题,而是朝远处看了一眼说:“太殊宫人多眼杂,母妃不要在这里掉以轻心。”
    兰妃抿了抿唇,轻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提醒谢不逢:“神医谷世代避世不出,就连前朝哀帝病危的时候……都没能请得神医出山,偏偏文清辞自己入了宫,你不觉得奇怪吗?”
    “无论我还是陛下,所患之症,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疑难。况且他近些年专注的,都是水疫,对陛下的病症压根不感兴趣,”显然,兰妃早就仔细查过文清辞,她的语速愈发快,“我不知他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既然是人,便总有所图。他藏得越深,我们便越要小心。”
    说完,兰妃深呼吸道:“总之你与他朝夕相处,千万记得小心。更不要在太医署荒废了功课。
    谢不逢终于开口:“过些时日,我会搬回玉光宫。”
    “这就好……”兰妃不由松了一口气。
    宁和殿外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兰妃再次叮嘱谢不逢两句,让他不要再记恨皇帝,便匆匆离开了这里。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回廊,少年这才笑着轻轻地旋了旋手里的小小金锭。
    记恨?
    恨是建立在本就有感情的基础上的,谢不逢三岁离宫,对这位父皇压根没有半点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恨”。
    谢不逢早习惯了各种恶意,普通的厌恶对他而言,如同耳旁风。
    他之所以一直同皇帝对着干,是因为谢不逢早早便“听见”一件有趣的事——
    当今圣上,对他的皇子怀有杀心。
    不仅是自己,哪怕谢观止和谢引商也是如此。
    谢不逢终于缓步向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谢钊临得国不正,他不但惧怕贵族、朝臣,甚至防备亲子。
    身为皇帝,谢钊临心底里压根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究竟是真心追捧,还是假意迎合。
    他只想一眼看懂,且能牢牢控制每一个人。
    谢不逢越是光明正大的表示出自己的厌恶与不屑,皇帝便越是放心。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唇边不由扬起一个满是讥讽意味的弧度。
    ——宁和殿上的九五之尊,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便遛着玩的恶狗罢了。
    只要一个人有负面情绪,便是将弱点送到谢不逢面前,让他拿捏。
    谢不逢一向都喜欢和恶人相处。
    唯独文清辞,是例外中的例外……
    谢不逢有时觉得,文清辞的确一心向医、心无杂念,可有时又觉得,他是一汪表面平静的深潭,无人知道水底究竟藏着什么。
    少年忍不住轻轻地眯了眯眼。
    既然是人,便总有所妒、所怨、所恨、所怕。
    ……没有人能够例外。
    文清辞像水中月,愈是圆满、平静,便愈能惹得谢不逢生出搅碎圆月、一探究竟的念头。
    第18章
    引驾的仪仗穿过雍都长街,马车压在用花瓣扫洒过的官道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一路浩浩荡荡,向雍都以东、孤峰而立的翊山而去。
    封禅的日子终于到了。
    文清辞与禹冠林,以太医身份随行。
    ——就像现代每逢重大活动,便会有救护车守在附近一样,今天文清辞他们充当的就是这样的角色。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皇帝正筑土为坛既祀乾坤。
    前方钟鼓阵阵、华盖遮天,好不热闹。
    不过封禅的事向来和太医无关,文清辞两人只用站在人群的最后,安心充当观众就好。
    “……前朝哀帝生来体弱,对朝堂之事有心无力,还好陛下扶大厦于将倾!”禹冠林抚着胡子赞叹道,“不但平定内乱,且还兴修运河,连接南北,建立万世之功业!”
    说完,忍不住朝着祭坛行了一礼。
    禹冠林不但嘴上情真意切,且动作也格外夸张。
    为了凑吉时,今早四点多他们便从雍都出发。
    古代的车轮没有橡胶,一路颠簸过来,文清辞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原本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后面养养神,但是没想到年老觉少的禹冠林精神得不像话,并且还有一点话痨。
    那边皇帝正向上苍报告他的丰功伟绩。
    这边禹冠林则喋喋不休地向自己转述着这一切。
    “咦?我记得文太医你好像就是松修府人士?殷川大运河你总该熟悉吧,就从松修府流过!”
    被点到名后,一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文清辞总算清醒了一点。
    “……对。”他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原主的确是松修府人。
    “好啊,松修府可是好地方,怪不得会出你这样的神医,”他看向文清辞,颇有兴致地说,“往后文太医若有空了,可要带老夫前去走走看看啊。”
    松修府是当朝有名的“药都”,身为太医的禹冠林,想去那里看看也很正常。
    文清辞笑着应了下来。
    不知不觉已到辰时,太阳也升至翊山之巅。
    还未融化的皑皑白雪,被朝阳镀上了一层金箔,远望的确震撼人心。
    而前方的人群,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哎……感觉三皇子要撑不住了。”禹冠林有些突兀地说。
    文清辞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
    一身红衣的三皇子面如金纸,站在那里摇摇晃晃。
    理论上来说,三皇子的禁闭还没有结束。
    但是封禅这种大事,所有皇家子弟都得来,皇帝终于暂时网开一面,将他给放了出来。
    “三皇子的伤还没有痊愈,能挺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文清辞的话非常委婉。
    前阵子三皇子挨了不少板子,要不是他身材偏胖并且有肉挡着,恐怕难以熬过这一遭。
    封禅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三皇子站得浑身直冒冷汗,几次踉跄着差点倒地。
    担心他惊扰圣驾,忙有太监凑过去将他扶住。
    禹冠林抬头看了看天说:“再过半盏茶时间,便能休息了。”
    封禅大典环节众多,不只受了伤的三皇子,皇帝自己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也是会累的。
    果然,禹冠林说完后没多久,前方便传来阵阵钟鸣,
    典礼暂休,众人原地休息。
    文清辞正想坐回马车补补觉,转身便被人叫住。
    “文太医——”
    来人身着紫色华服,捻着佛珠,看起来五六十岁,身材偏胖一脸的富态。
    “这位是中书侍郎葛德湫,葛大人。”禹冠林笑着提醒道。
    文清辞脚步一顿,转身向来人行礼:“见过葛大人。”
    “哈哈哈,文大人快别这么客气。早就听闻您大名,没想今日终于有缘见面。”葛德湫快步走了上来,顺带着极其熟稔地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
    文清辞有些小洁癖,不喜欢旁人轻易碰触自己。
    他下意识将肩膀向后移了一下。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葛德湫并没有注意到,但全都落在了不远处的谢不逢眼里。
    少年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朝这里看了过来。
    “文先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葛德湫继续感慨着,“今日一见,才知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这眉间朱砂更是长得更是绝妙啊,一看便颇有佛缘。”
    这人在恭维自己。
    文清辞只能硬着头皮道:“您谬赞了。”
    “诶,哪有哪有!”葛德湫摆手说,“实不相瞒,我今日找文先生,也是有一事相求。”
    文清辞略为疑惑地朝他看去。
    ……中书侍郎有事求自己一个太医?
    “这不,正巧家人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今天有幸在翊山遇到文先生,便想问问您有没有时间,到寒舍坐坐?”
    葛德湫满面红光,哪里像是家人生病了的样子?
    显然他是在以此为名,和自己套近乎。
    文清辞虽然一直待在太医署里,但是他的大名早就传遍了整个雍都。
    往日见不到面也就罢了,今天好不容易遇见一次,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来认识他这个“皇帝的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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