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瞬,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文清辞上船后,便不再多想渡口的事,然而早他几步上去的谢不逢远远看到这一幕,却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少年的心中隐约有些不爽。
    ……
    此次南巡,共启用巨型画舫六十艘整。
    身为翰林的文清辞,登的自然是最大的那一艘。
    不过文清辞本质来说,只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平常更不用上朝和参加正经国事商议。
    上船之后,他便暂时清闲了起来。
    简单在船上逛了一圈,文清辞就回房间去看医书,直到晚宴时才出来。
    按照殷川大运河最大通航限度建的画舫,单一间宴会厅,便可容纳百人之多。
    内里雕梁画栋,好不精美。
    文清辞坐下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宴席便开始了。
    “……此次南巡,二殿下真是费了心思,一路安排妥当,老臣也自愧不如啊。”
    “正是!”另有一个人附和道,“殿下心思细腻,远胜同龄人!”
    身为二皇子的谢观止,怎么说都和谢不逢不一样,皇帝不能真的完全不给他“正事”做。
    于是这次南巡中,谢观止便也担负起了一部分的工作。
    宴上,有臣子用颇为夸张的语气赞扬着谢观止。
    文清辞一边饮茶,一边将视线落在了皇帝身上。
    他看到,听到了臣子的话后,谢钊临也颇为欣慰地点了个头。
    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对儿子抱有期望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见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方才那个大臣又说:“二殿下能力出众,假以时日在六部之间轮转一番,定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巨大的画舫忽然晃了一下,后面的话也被颠簸挡了回去。
    年岁略高的大臣,过了好半晌才稳住身形。
    “能……呃。”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皇帝不知道何时已经转身,与他身边的人交谈了起来。
    显然,谢钊临没有兴趣等他太久。
    那个大臣只好作罢,重新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方才发生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可是在皇帝身边混了这么久的文清辞,却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来。
    ——谢钊临的手指,正在膝盖上缓缓轻点着。
    这是他平常头痛或者不耐烦时才会做的小动作。
    方才那个大臣,正在暗示谢钊临,到给谢观止一些实权的时候了。
    历朝历代,就没几个皇帝到了谢钊临这个年纪,还不立太子的。
    朝臣不好催得太明显,只能这样隐晦提醒。
    而皇帝也装作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将这件事又推了出去。
    河水轻摇,浪声不息。
    有了声音陪衬,宴会从开始便不冷清。
    一排穿着青衫的宫女,端着薄薄的莲花状深瓷盘走了上来,跪在了桌案边。
    这里面盛着的,是浸了花瓣的温水。
    卫朝有宴前净手的习俗,而到了王公贵族这里便发展得愈发风雅。
    谢不逢随意抬起了手。
    但下一秒,却又兀地将手收了回来。
    半跪在前方的宫女,有些困惑地抬眸向他看去。
    ——只见在净手之前,谢不逢无比小心地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条米白色绳链取了下来,放在了桌案的另一边。
    确保它不会被水沾湿后,才将手放入瓷盘内。
    等净完手,并仔细擦干,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将绳链系上。
    ……大殿下看上去似乎很在意那根绳链?但它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啊。
    宫女带着满心的困惑退了下去。
    画坊上的宴会厅并不大,哪怕坐在角落,谢不逢还是将皇帝周围发生的事全看在了眼里。
    谢钊临还没饮几杯酒,便又有大臣上来夸奖起了谢观止。
    见此情形,谢不逢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屑。
    『蠢材!』
    『一个个只会触朕霉头——』
    少年缓缓地将手中的茶盏旋了一下,笑着向御座上的人看去。
    ——谢钊临心里明明计较得要死,但是戴着“贤明之主”的帽子的他,却只能强压着怒火笑着点头。
    『还没说够?朕正值盛年,又有神医在侧,着急立什么太子!』
    听到这里,谢不逢眼底嘲讽意味的笑意荡然无存。
    “神医”这两个字,令他的目光于刹那之间冰冷了下来。
    末了,少年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并借此遮住了眼底那复杂的情绪。
    恐怕这艘画舫之上,只有谢钊临自己,觉得他能够长命百岁。
    整天待在太医署里的谢不逢非常清楚,谢钊临的身体看上去虽然还不错,但这全是最近一段时间文清辞一把一把的丹药和方剂堆出来的。
    只是个空中楼阁罢了。
    哪天他要是真死了,朝臣们一定第一时间会把谢观止推上皇座。
    甚至背着“明君”包袱的谢钊临,很可能先一步抵不住朝堂上的压力,将谢观止立为太子。
    ……决心想要夺得权力的谢不逢,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有的时候过于会装贤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现在谢钊临心中已经烦成一团,但画舫上愣是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想法,还在他周围滔滔不绝地提着谢观止。
    殷川大运河上的浪有些大,为了让皇帝听清自己的声音,正说话的大臣,更是下意识提高了音量。
    好巧不巧的是,他刚一开口,画舫外的风浪声忽然小了不少。
    因此这大臣的声音便变得格外刺耳:“……从雍都到松修府,这一路要经过本朝几大重镇,气候也各不相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调度,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二皇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能力,实在是朝中幸事!”
    『呵。』
    烦躁不已的谢钊临,视线下意识越过周围这群没有任何眼力见的朝臣,落在了宴会厅的角落,寻找着清闲与自在。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大皇子谢不逢。
    谢钊临原以为一向是个刺头的谢不逢,会露出不屑的表情或是无视那群人的话。
    可现实却是……谢不逢将视线落在了谢观止的坐席上。
    他的目光绝对谈不上温和,却也完全不像谢钊临想的那样写满不屑。
    ……谢不逢的表情过分平静。
    平静得像是他已经默认了朝臣的话,也觉得二皇子的继位理所应当一样。
    竟然连谢不逢都这么觉得吗?
    见状,皇帝的心中立刻便拉响了警报,脸色也突然一变。
    『难不成谢观止在朝中,真的已有如此威望?』
    方才只是有些烦躁的皇帝,心里突然多了一些恐慌。
    ……毕竟多年以前,皇帝他自己,便是“众望所归”推上皇位来的。
    他的心声没有逃过谢不逢的耳朵。
    喜爱“逗狗”的少年,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一身明黄的男人,想着想着忽然头痛起来。
    “文太医,”皇帝不知从哪掏出芙旋转丹一口吞下,接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向文清辞看去,并笑问,“爱卿以为呢?”
    我以为?
    皇帝今天这一句,可真是有些过分莫名其妙。
    《扶明堂》这本小说的主要视角集中于后宫,对于前朝夺嫡之事的描写并不多。
    更何况它的最终boss谢不逢,靠得也是武力空降。
    尽管文清辞没有从原著中获得什么太多有用信息,可是谢钊临这句话,还是让他警觉了起来。
    原著里的皇帝,在二皇子的面前也是一个慈父……可是谢观止后来还不就是轻易死在了宫斗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皇帝绝对没有给自己最宠爱的这个儿子,以众人想象的那种信任与期望。
    甚至谢钊临从来都没有想过立他为太子。
    方才皇帝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朝臣们的话。
    他这突然的一声,毫不意外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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