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潇按住伤口,发现已经有密密麻麻的金线枷锁一般限制着她的一举一动,低声笑了笑:“至少在无言谷不会牵连其他人,我知道我爹和师兄都曾经来过,但是都被谷主阻拦在外,他们不来也好,我不想把他们卷进来。”
    “呵……”帝仲跟着笑了,拉了一张椅子疲倦的靠着,喃喃自语,“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聪明的?我一直以为你还和从前一样呢。”
    “你们有很多事情故意回避着我。”云潇想起很多很多违和的往事,然而不知为何,到了喉咙里的话却又莫名停住,半晌才继续说道,“如果我问了,你们肯定也会用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天衣无缝的搪塞过去,所以我不问。”
    “你都知道什么?”帝仲的手指在不经意的微微发抖,虽然还保持着语气轻缓,实则已经目光如炬的望向了低着头苦笑的女子,云潇仿佛也正在极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她用手指站着池水在桌子上画下一个神秘的图案,然后淡淡抬眸看了一眼瞬间惊变了脸色的帝仲,回答,“那时候在祈圣天坑,我意外掉入修罗鬼神的领地被它所伤,它的头颅上就有一个模糊的印记,我其实一眼就看见了,可是想看的更清楚一点的时候就被你们关进了间隙里。”
    帝仲避开她的视线,云潇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这一次开口,声音已然镇定了许多:“那是什么东西呢?能让你们心照不宣同时选择隐瞒的东西,一定非常非常的重要吧?可是我不敢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骗我,所以我也就装成没看清、不在意的模样再也没有提起过,好幸运,你们竟然都被我骗过去了,后来我暗暗调查过这个图案,可惜一直都没有什么线索,但我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直觉从何而来——这应该是一种用于标记身份的咒印。”
    云潇的呼吸已经慢慢平定,渐渐显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理智:“修罗鬼神是破军的宿主,为什么它的身上会有这种咒印呢?又是为什么我会对这种东西极为熟悉,好像曾几何时,自己的身上也应该有它的痕迹。”
    她抬起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即使火种还在千里之外的浮世屿,但特殊的感知力已然让她清晰的看到了隐藏在火焰最深处的图案,语气忽然一转:“我曾经死过一次,火种在人类的身体里濒临熄灭,我努力的回忆着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终于清楚的看到死灰一般的火种中心印刻着和破军一模一样的图案,这就说明了一件事,我和破军,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既然他为神界逃犯,那我……又是什么?”
    “你……何苦去回忆那段过去。”帝仲微微一晃,很快恢复了镇静,云潇笑着摇了摇头,不为所动,“前段时间你们故意支开我去调查苍梧之海的皇陵,其实我也没闲着,我去了一次昆吾山,在那里发现了尚未恢复的恶战痕迹。”
    帝仲怔住了,她的眼里有着锋芒的冷静和敏锐,和从前那个只会黏着人撒娇的云潇判若两人:“我抓了几只住在附近的山鬼询问情况,他们说这地方以前有个强大的法术结界,还有西王母座下的神兽守护,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爆发了一次战斗,不知道什么人那么大本事杀了那只神兽,把方圆百里的山脉染成一片血色,而那个时间点,正好是我们出发去敦煌的前几天,当时冥王也来过昆仑山,挑衅的说要参加弟子试炼,但他还没动手就被一阵地动山摇打断,然后他就突然离开了,后来紫宸师叔为了安抚人心只说是遇到了地脉强震,其实并不是——是你,在昆吾山杀了神兽,引起的动静。”
    “这些事情……你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帝仲感慨的叹息,温和的语气也她安下心来,“是我太小看你了吗?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当年神界的天火一样,贪玩任性,无拘无束。”
    随即他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微笑:“很久很久之前,天帝帝俊从自己心口处取了一滴血燃烧成火焰,他将这团炽热的火种安放在神界的东方支柱凝渊之野,用来抵御一条散发着至寒阴气的天堑鸿沟,从那以后,天火孤独的立于高塔之巅,默默看着诸神借助凝渊之野氤氲的神力修行,渐渐地、它竟然有了感情和意识,终于在某一天脱胎换骨,修成了属于自己的躯体——那是一个美丽的神女之姿,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云潇不可置信的听着,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番话背后深远的含义,帝仲只是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继续说道:“天火性格活泼开朗,或许是厌倦了凝渊之野日复一日枯燥的修行,她偷偷跟着天帝从六界的通道离开,这场看似短暂的旅行让凝渊之野遭遇破坏,天堑鸿沟里的寒气因为失去天火的制衡侵蚀了大片的土地,致使神力流失,诸神的修行也因此受到严重的影响,天帝勃然大怒,降罪于她。”
    帝仲意味深长的看向云潇,破碎的记忆让她显得有几分呆滞:“神界的规矩很严厉,尤其是违规私自穿行六界,罪当处死,但是他却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改变了最终决定,他将天火关入天狱大牢,刑期也只有短短的五百万年。”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柄利剑刺穿了她的心肺,那个高大的身影第一次在眼底明明灭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她窒息,帝仲不动神色的起身,温柔的抱着她的脑袋轻轻拍起:“这样的日子一晃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直到神界浩劫,天狱坍塌,众多囚犯鱼贯而出四散而逃,天火寻着记忆回到了她诞生的凝渊之野,就在追兵即将找到她的前一刻,那扇穿行六界的门忽然打开了,她躲入其中,从此坠入人界。”
    “坠入人界!”云潇反复呢喃着这四个字,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一刻拼凑成型,却有一种让她不安到止不住颤抖的情绪不受控制的爆发,帝仲抱着她,接道:“那扇门是天帝为她打开的,他第二次为了这滴心头血破例动了私心,但是这一次同为逃犯的破军抓住了千钧一发的机会跟着一起逃入人界,天帝没有下令追捕破军,他知道只要下令,不仅自己徇私之事会暴露,你也要被带回去接受更为严厉的惩罚,他终究选择了视而不见,放任那只魔神在人界扎了根。”
    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恐惧让她第一次主动伸手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仿佛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帝仲一动不动,一种刺痛针一样地扎到了心里——他在竭尽全力的保护她,她却毫不犹豫的以自杀威胁他。
    “别怕。”许久,帝仲安抚着她的情绪,声音苦涩,“你对天帝有着深深的感情,因为是他创造了你,是他默许了你修行成神女之身,也是他一手放走了你,潇儿……你一直惦记的人不是我,九千年前让你一见倾心的人不是我。”
    云潇全身触电般颤了一下,呆滞的抬头看着他,恢复的躯体有着神裂之术没有的风姿飒爽,只有那双哀戚的眼睛让她本能的回避不敢多看,帝仲心里一阵绞痛:“可我却记得他从心头取血的刺痛感,记得他下令将你关入天狱之时隐隐的担心,记得他私自放走你之时的偏袒,别人的记忆,别人的感情,竟然又一次在我身上那么如临其境的感受着。”
    他抬起云潇的脸,强迫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就如我记得千夜陪你上课,陪你过节,教你练剑,和你一起偷偷溜出去玩的全部过去……潇儿,我到底算什么?我才是那个最不该出现的人,带给你困扰,让你变得小心谨慎。”
    这样无助的感情第一次当着她的面说出,帝仲声音平静,下颔却在颤抖,他弯下腰贴着云潇的耳根说出事情的始末,自己的手也在剧烈的颤抖:“我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杀破军,千夜不愿意,他宁可让一只魔神毁了人界也不愿意让你陷入危险,所以我不得不封住了他的经脉和意识,把他送到了一个非常的安全的地方去,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我怕你会被破军识破察觉到反常,一步错满盘皆输,我没有后退的余地,必须趁着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云潇僵硬地保持不动,看着他,也不知道到底听明白了没有缓缓点了点头,帝仲也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认真低道:“潇儿,你想清楚再回答我,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破军是因为我逃到人界的,我有责任彻底消灭他。”那颗涌动着种种恐慌的心慢慢平静下去,云潇的语气也渐渐恢复,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抬手按住额头:“那个法术……你留在我身上的那个法术,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帝仲按住她的手,“那个法术能让我代替你承受大部分的伤痛,它被我的力量掩饰,无论是煌焰还是破军都不会察觉,你本来就是神界天火,有着远超凡人的惊人生命力,只要你自己不松口,谁也杀不了你。”
    “不要……不需要这种东西。”云潇呢喃着想说什么,却被帝仲轻轻按住了嘴唇,“我口口声声说爱你,却要把我喜欢的人送到一个被魔神影响的朋友身边去,呵呵……真不如不爱吧。”
    他松开手重新靠倒,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只有暴风雨之前压抑的沉重,想了很久才终于说道:“潇儿,从现在起无言谷的镜月之镜不会阻拦你,如果你后悔了,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去东济找他。”
    “我想见他。”云潇再次低下头,一如从前那样哀求着,“我想见他……我保证不会让他察觉,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好。”他笑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答应。
    第1182章:紫原城
    东济岛,紫原城,绚烂的夕阳之下,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正在焦急的赶往军督大帅藏锋的府邸,管事的仆人一早就在门口等着,见到她来了立刻将人带到了后院客房。
    “藏锋。”沅筠和院子里人打了个招呼,风尘仆仆的脱下外套,藏锋支退了下人,连杯水都顾不上给她送来,指了指半开着窗子的房间皱眉说道,“阿姐你可算是来了,我这些年医术算是彻底荒废了,这么个大活人昏迷不醒大半个月不醒,我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御医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只能千里迢迢命人去江陵城请你,快快快,快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怎么好好的忽然回来了?”沅筠也不介意他的失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她又惊又疑的看着床榻上昏迷的男人,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认真检查了一番,藏锋站在一旁也是摇头不解,“我也不知道,那天我进军督府就发现他倒在椅子上,问了值班的战士,但是没人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后来我又派人仔仔细细将紫原城搜了好几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沅筠搭着脉,解开他胸膛的衣领摸了摸伤口,手指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脸色骤变的转向藏锋,她一边下意识的探了探鼻息,一边不可置信的低道:“这公子的身体怎么一点体温都没有?”
    “上次就这样了。”藏锋抓着脑袋努力回忆着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叹道,“具体怎么回事他也没告诉我,不过这家伙的体温一直是冷冰冰的,估计也不碍事,阿姐你看他胸口那道伤,很新,应该是前不久才有的,已经上过药恢复的很快,不过我总觉得伤口深处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沅筠自言自语的重复他的话,轻轻将整个上衣解开,果然在这一刹那,有金色的光泽密密麻麻的渗出,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寒气,沅筠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应该是被什么法术影响了吧?”
    藏锋的眉头用力簇成一团,踱步念叨:“如果是被法术影响可就难办了,咱们这不兴这一套,好像也只有偏远地区有些歪门邪道懂这些东西,难道我还得去找几个术士来作法念咒?”
    沅筠一秒也没迟疑立刻嫌弃的摆手拒绝:“你已经被那些江湖骗子搞得一团糟了,别把公子一起拖下水……”
    话音刚落,她仿佛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走到门边四下张望了一圈,问道:“他一个人来的?云姑娘没一起?”
    藏锋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拉了张椅子坐下,嘀咕:“反正我看见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既然对方能直接把他送到军督府,说明一定是知道我们的关系,赌我会救他,不过军督府可是每天都有重兵把守的,里里外外加起来差不多三千精锐兵,能这么无声无息把他送进来,还是放在了我的椅子上,这种身手的人……该不会是和他一起的那位大人吧?”
    沅筠听得这样的话终于脸变一惊,连忙将门窗全部锁好:“你的意思是公子可能是被上天界所伤?”
    藏锋愣了一下,拖着下腮反复猜测:“若是从当年的情况来看,公子和那位大人关系属实是有点微妙了,如果是为了什么事情起了冲突——比如女人,那打伤他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
    “真想杀他,干嘛还大费周章的把他扔给你?”沅筠不置可否的摇头,藏锋一时也整理不出头绪,只能尴尬的笑了笑,“前几天我就检查过他的情况,这些年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看着是只有胸口一处刀伤,实则整个身体都是垮的,好在是体质异于常人这才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依我看若是不能好好恢复,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
    沅筠默默叹气,摸了摸对方冰冷的额头,倏然瞥见他的眼皮极轻极轻的跳了一下,她心下一紧,从行囊里取出几根细细的银针按照穴位扎入,昏迷中的人微微一吐息,好似将胸口沉积已久的一口气散去,顿时脸色也舒缓了不少,藏锋惊喜的看着这一幕:“还是阿姐医术精湛,比那些御医们强多了。”
    “哎……”沅筠坐在床边摇头,“我这也是治标不治本,他身上本就有伤,针灸只能帮他缓缓,让他稍微舒服一点,并不能药到病除。”
    “阿姐,其实这些天虽然他人没醒,但身体各方面的情况是有在好转的。”藏锋连忙补充,顺手递给她一本详细的病册,“所以我也感觉并不是要杀他,而是故意把他搞成这幅昏迷不醒的样子扔给我照顾,好让他恢复。”
    “可也不能总是不吃不喝一直睡着啊。”沅筠迟疑着拿过来看了看,还是忍不住担心的叹了口气,重新将被子盖好,藏锋无声地笑了笑,当年种种惊魂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又被他伸了个懒腰不动神色的掩饰过去,调侃,“阿姐不必担心这个,你见过哪个神仙按时吃饭睡觉的?我找你过来也是希望有个认识他的人能帮忙照顾几天,上个月不是抓了一批黑市的商人嘛,眼下我真的抽不出身每天陪着他。”
    沅筠还是平淡的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事我在江陵城都听说了,远征军大获全胜之后,东济这几年算是国泰民安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黑市的商人?”
    “阿姐,若只是赚点黑心钱也就算了,可他们贩毒啊。”藏锋的语气骤然低沉,眼睛更是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雪亮,带了狠决的杀气,“阿姐还记得舒年藏在水下的一批机械武器吗?那玩意都是西岐工匠的杰作,他们战败后很快就彻底归顺了,我在调查那批武器的同时了解到一个叫‘山海集’的黑市,据说是一只神出鬼没的巨鳌,虽然很多年没有现身过,但一直和境内的某些黑商有联络。”
    藏锋顿了顿,望向萧千夜回忆道:“公子以前和我提过,说有个势力庞大的黑市,内部毒 品泛滥成灾,还说他也在追查黑市的动向,这次抓了那批人我立刻就想到了他曾经提过的那些话,严加审问之后,这伙人说给他们供货的地方前不久出了事被人一锅端了,他们早就吸食成瘾,眼下断了毒 品的源头拿不到货,立刻就无法自持控制不住的跑出来闹事,我原本就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巧不偏不倚的被人扔到了我面前。”
    沅筠思索着藏锋的话,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怀疑黑市口中那个被人一锅端了的‘山海集’,也是公子所为?”
    “以他当年出手帮我的实力,非常有可能。”藏锋的目光倏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走到床榻前久久凝视着这张昏迷的脸,眼睛缓缓眯起,“阿姐,我是个御医出身,虽然借着些歪门邪道获取了强大的力量,但是和公子这种人比起来仍是相差甚远,朝中势力波谲云诡,军中没有大将坐镇始终是个隐患,所以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和我一起稳固东济的统治,当年我就有心留他,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如今他又在我最为困难的时候出现,我不想再放他走了。”
    沅筠的手一颤,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多年藏锋的改变,那早就不是一腔热血的少年英俊,而是有着高官的老沉和军人的冷酷,她抿了抿嘴,认真看着这个坐在军督大帅的位置上、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故友,仍是用最轻柔的语气,慢条斯理的劝道:“藏锋,人各有志,这位公子的一生多半坎坷,你不要勉强。”
    藏锋微微走神,很快就恢复如初甩了甩脑袋,笑嘻嘻的道:“整个东济也只有阿姐敢这么和我说话了,那好,等他醒了再说吧,阿姐就先在我这住下,有什么事随时吩咐。”
    他念念叨叨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招呼下人过来帮忙,自己则转身返回了另一边的房间,等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藏锋独自坐在窗边神思游离的不知在想写什么,紫原城特有的紫色夕阳正在一点点没入地平线,很快最后一抹光晕也消失在眼底,他从漫长的沉思中缓缓清醒,莫名苦笑了一下,感觉身心俱疲无比烦躁,索性直接关了门窗准备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还没入梦,他就敏锐的感觉到有一缕本不该出现的微风掠过了耳畔,藏锋豁然睁眼,本能的按住藏在床边的一柄锋利长剑,然而下一秒他就被眼前站着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甚至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在做梦——云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对着他竖起食指放在唇心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在她身后几步之外,那个曾经半透明鬼魂一样的男人已经恢复如初,但真实的躯体竟然仍是有淡淡的白光笼罩,宛如天人般不真实。
    藏锋心领神会起身,立刻走回去找借口支开了沅筠,又遣散家丁命令不要打扰。
    云潇对他点头致谢,帝仲则一言不发的站在院中,也不知道这三人之间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藏锋只能不动声色的耐心等待。
    第1183章:重逢
    房间内没有点灯,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声响传出,一直等到后半夜,藏锋才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走到院中,帝仲淡漠的望过来,想起对方的身份也只是微微一笑,时隔数年再次见面,藏锋每靠近他一步就感觉自己的心跳更加剧烈,简直比他面对西岐的机械军队还要紧张一万倍,他深呼吸强行平复着情绪,主动开口:“是您把他送到军督府去的吧?”
    “是我。”帝仲的目光始终盯着昏暗的房间,仿佛隔着墙壁也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淡道,“现在他的身体可以说是每况愈下,既不能做我的帮手,还非要阻拦我的计划,所以我才把他扔给了你,他帮过你,上次你就想将他揽为己用,远征军虽然大获全胜,但西岐这块硬骨头应该不好啃,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念及旧情,你都会救他,很幸运,我确实赌对了。”
    藏锋半眯着眼睛,虽是被一语道中内心,面上还是保持不变,飞速思考着这些话潜在的深刻含义,笑着回道:“我猜就是您送来的,除了您没人能在三千精锐兵的眼皮子底下把一个昏迷的大活人扔到我的座位上,我确实很想招揽他,希望他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帝仲这才转过头看着这位从御医蜕变成军督大帅的中年男人,轻轻勾起嘴角:“那不行,他要回家的,他经常不告而别,大家都习惯了,不过走久了没消息,家里人还是会担心。”
    “回家?”藏锋不解,“流岛距离遥远,公子所在的飞垣还是坠天落海脱离了天空统治的孤岛,既然要让他回家,又何必大老远送到我这里来?”
    “因为他有个很厉害的哥哥,我不想节外生枝。”帝仲并未隐瞒,想起萧奕白在星垂之野的那次拦截,也是欣赏的夸赞了几句,藏锋略一思忖,回忆着过去种种,试探性的接道,“公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不曾详细提起过自己的过去,但从当年他的语气、神态来看,公子在自己的国家似乎并不开心,甚至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四面楚歌吧?”
    “这倒不假。”帝仲也被他几句话勾起了叹息,但他只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就更加坚定的拒绝了藏锋的好意,藏锋扭头凝视着黑暗的房间,压低语气固执的说道,“如果是一个众叛亲离,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被侮辱讥讽的国家,以他的能力何必忍气吞声?难道所谓的荣誉、梦想真的比自己的幸福更加重要吗?只要他愿意留下来,我能给他失去的一切,能让他和我平起平坐,无论是名声还是地位,金钱财富甚至是……”
    话到这里截然而止,藏锋下意识的将没说出口的最后两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这才注意到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厉声追问:“云姑娘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大帅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帝仲淡淡的接话,对视的瞬间,两人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皆是主动终止了刚才的问题,又道,“人的弱点分为两种,一种出自恐惧和不安,是力所不能及而产生的无助,另一种则是源自复杂的感情,诸如亲人、朋友和爱人,前者会让一个人止步不前,只能退而求其次获取安定,后者则会让人一往无前,奋不顾身。”
    藏锋听着这些话,心里却陡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听见对方的声音竟然是空灵的在心底响起:“他确实曾经在自己的祖国举步维艰,甚至被逼到走投无路近乎崩溃,可逼迫他的力量,恰恰源自他最在乎的一群人,否则以他的实力早就可以远走高飞,他可以让那个国家永远的消失,让上面生活的所有人全部灭绝,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爱的不仅仅是那片土地,还有唯一的兄长、并肩的战友,以及萍水相逢,却给过他温暖的每一个人。”
    帝仲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他情不自禁用力紧握住古尘的刀柄,好似那也是他不顾一切想要拯救的对象,很久,他慢慢缓缓的舒出一口,以一种深邃的神态长久的凝视着藏锋:“大帅觉得东济有值得他奋不顾身的人吗?如果没有……你留一柄没有鞘的利刃在身边,凭什么保证他会对你忠诚?凭什么不担心有一天他会成为第二个军督大帅?”
    藏锋下意识地缩手碰了碰腰间的军刀,帝仲有片刻的神思游离,喃喃自语:“他自幼锦衣玉食,受过良好的教育,物质上并不匮乏,你说的那些名声地位、金钱财富甚至是美色,都是他曾经拥有过却主动放弃了的东西,如果大帅不能给他精神上的满足,那又何必强留一个过客呢?我特意送他过来,只是希望你能照顾他一年,我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法术,一方面限制他不能使用光化之术和御剑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强迫他修生养息好好调理,你的老本行是宫廷御医,你应该能看出来他到底什么情况吧?”
    藏锋终于微微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也在心底悄然放弃了某种坚持,好奇的问道:“为什么是一年?”
    “大帅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帝仲还是淡淡的回话,藏锋挑挑眉头,叹了口气调侃,“他总不能在我这白吃白喝白住,还要我专门安排人照顾吧?要不您付一下诊金、伙食和住宿钱?”
    帝仲被他逗笑:“一年后应该会有人帮他结了这笔账,大帅不必担心。”
    藏锋更是疑惑,帝仲的神态多有感慨:“说来也是巧了,西岐曾经有一只山海集的巨鳌,在十几年前因为你发动了远征而离开故土,那位巨鳌之主带走了一批手艺精湛的工匠,这些工匠为了报答老板的救命之恩,倾尽全力的为他打造了一只巧夺天工的机械凰鸟,并且请到了闻名黑市的天工坊对其进行了武器改造,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杀器只要一振臂就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快如闪电,装载着各种机关暗器,甚至还有来自上天界的神秘力量,而它唯一的弱点是用于稳定平衡、维持飞行时间的中枢,为了弥补这个弱点,那位老板千里迢迢的去了飞垣,因为最适合做中枢的那个东西,恰好就在他的哥哥手里。”
    这么离奇的巧合顿时让藏锋来了兴致,乐呵呵的问道:“然后呢?我记得山海集是黑市吧,这些工匠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现在怎么样了?”
    帝仲看着他回答:“他们都在飞垣,已经脱离黑市安顿下来了,机械本身是死的,使用的人不同,作用也大相径庭。”
    仿佛有种失望,藏锋先是一愣,然后才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公子果然是个心慈手软之人,换成我,这种为黑市制造武器的工匠全得拖出去砍了。”
    帝仲并不意外这个人的反应,而是继续以淡然的口气看似不经意的说起藏锋眼下最为头疼的事情:“正是因为这次巧合,我们意外得知了黑市的主导者是一个名为‘十方会议’的组织,不仅找到了能收服巨鳌的方法,前不久也设计将其重创,让一大批通过黑市获利的不法之人落网,这个黑市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牵扯到很多危险又复杂的势力,比如军火、毒 品和人口贩卖,如果放任不管,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此遭罪呢。”
    藏锋意味深长的托腮,当然立马就能明白对方的潜台词,眉眼弯弯的走到回廊上,摆摆手笑吟吟的叹道:“我才抓了一群瘾君子,人家说是因为货源被人一锅端了,导致他们直接断了供,这才毒瘾发作难以自制发疯一样的到处惹事,当时我就猜什么人这么大本事能把山海集一锅端了,原来真的是他干的,哈哈,果然是无巧不成书,虽然这些年我们从未联络过,但他竟然阴差阳错的帮了我一个大忙啊,哎,算了算了,诊金、伙食和住宿,全当是我报答他了。”
    “多谢了。”帝仲的表情其实看不出来有什么起伏,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下去,又过了好一会云潇才轻手轻脚的推门出来,她只是匆匆撇了一眼循声望过来的军督大帅,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就直接跑回了帝仲身体。
    藏锋猜测着两人的关系,有些话不知该不该问出口,就在这个时候,一束昏暗的灯笼光突兀的照进院子,沅筠其实根本没有休息,虽然隔着墙院她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但总有种奇怪的不安让她再三犹豫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她倒抽一口寒气,还没搞清楚眼前到底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身体已经情不自禁的小跑过来一把按住了云潇的手腕:“你来了……你要去哪呀?公子还昏迷着呢,你别走了。”
    “阿姐!”藏锋的心咯噔一下,瞬间就感到一阵冰冷的杀气掠过,他警觉的望了一眼帝仲,故作镇定的将沅筠拉回到自己身后,紧张的咽了口沫皮笑肉不笑的打圆场,“阿姐,我一会在跟您解释,他们、他们还有事情要先走……”
    沅筠的目光一刻也没从云潇身上挪开,甚至根本不去看她身边那个微微泛着静谧白光的高大身影,还是坚持推开藏锋继续抓住了她的手:“眼泪都没擦干,我怎么可能让你跟别人走!”
    “阿姐!”藏锋吓得连声音都走了调,帝仲冷笑一声,抓住云潇的另一只手腕,强行拉回了自己身边。
    第1184章:苏醒
    对峙不过数秒藏锋就捏出了一手粘稠的冷汗,不同于第一次在遥海之上那个如梦似幻的残影,这次真实的躯体透露着让人压力倍增的威慑力,哪怕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都能凝固周围的空气,他一边暗暗拉住沅筠不让她继续靠近,一边堆起尴尬的笑再次打圆场,云潇也立刻按住古尘,小声说道:“他们只是普通人,你把千夜带过来扔给人家也没有征求同意,别动手……”
    帝仲本就没打算动手,既然云潇开了口,索性借坡下驴将古尘重新收回了间隙之内,沅筠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跟在帝仲身边,没有当年初见时的意气风发,而是变得小心翼翼,宛如惊弓之鸟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刺痛了心扉,沅筠下意识的又往前踏出一步,喃喃问道:“云姑娘,你真的要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他是不是威胁你?”
    云潇摆摆手并不想解释太多,就在沅筠不依不饶一定要抓着她问清缘由的同时,一声低沉的轻喊从房间内传出,顿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了不同的神态,皆是不约而同的扭头望了一眼——黑暗的房间里突兀的闪烁出一道明亮的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而在视线恢复之前,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里面利箭般迸射而出,从昏迷中苏醒的人明明步履蹒跚,却在这一秒钟精准矫健的一把将云潇拉了回来!
    “你……”帝仲震惊的看着萧千夜,他正在大口喘息,努力控制着平衡才没有直接一头栽倒,脸色苍白如死,连嘴唇都是灰黑黑一片发乌,唯有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双瞳绽放着耀眼的光芒,目不转睛死死盯着他,宛如看着深恶痛绝的敌人,短暂的沉默之后,帝仲默不作声地吐出一口气,甚至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以为你至少要三个月才能醒,半年左右才能下床活动,彻底恢复怎么说也得一年多,呵呵,让我意外。”
    萧千夜没有回答,又或许是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想再提一把力护住云潇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爆发着剧痛,他像一个散架的木偶,连意识也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勉强集中。
    帝仲冷哼着上前,眼眸映出的却是云潇又惊又喜又担忧的神态,忽然间有些奇怪的五味杂陈,他微微颔首,许久才道:“我虽然封住了你的意识,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尝试苏醒,应该是被她身上特殊的火焰温热影响,就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枷锁,我应该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她哭着求我,偷袭紫苏威胁我,甚至以自杀逼我妥协,我不得不退步。”
    云潇的心“咯噔”一下,自然清楚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立刻低下头避开了那束锋芒雪亮的目光,她根本不敢抬头相望,仿佛一眼之间就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后果,只是沉默着站在萧千夜的身后,不知在想写什么。
    悄然对峙的两人凝望着彼此,眼神都开始有了微微的改变,帝仲的手按上了刀柄,古尘铮然散去神力的屏障,吞吐出凌厉的金光:“你的剑灵在对战机械凰鸟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损坏,骨剑也被我击碎,如今身上的两处穴脉被封无法运转,就算醒了又有什么用?你想赤手空拳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抢走她吗?现实一点,你该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如乖乖听话好好在这里养伤。”
    气氛紧张的一触即发,萧千夜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灵力如断流的泉水无法融会贯通,帝仲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他默不做声地呼唤着体内的力量,一瞬间就将神力全部集中在左手,古尘金光暴涨的刹那剑,无数刀气凛冽的朝两人席卷而来,萧千夜抓住云潇本能的闪躲,但僵硬的身体根本躲不开如此凌厉的攻势,只是片刻之间就已经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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