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昙和游闻羽不同,许娇河绝对不敢在他面前翻开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
    百无聊赖的她只好轻手轻脚地下床,拿开春凳另一半的衣物,学着纪若昙的样子盘腿坐了上去。
    她的动作很轻,可以说没有一点声息。
    但并不妨碍纪若昙立刻睁开眼,侧过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他沉沉的眸色化作一句不用说出口,许娇河便能领略的询问:“你在干什么?”
    “我好无聊,继续坐在床上就要睡着了。”
    许娇河同他对视,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
    纪若昙感到无言。
    幸而许娇河在他身边坐下后,也没有做出多余的举动。
    于是他接着闭上眼睛。
    山水屏风上的雀鸟展开翅膀,翱翔停息,山脚下的溪水莹然生光,如同月满又缺。
    时间一滴一滴逝去,纪若昙忽然感觉到属于许娇河的体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相隔一层单薄的布料,温热与细腻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平静无波的道心忽然起了半寸微澜。
    纪若昙今夜第二次睁开眼,看见许娇河自衣袖中露出半截的小臂挨着他雪白的袖口,一只手撑住半张俏脸,瞳孔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眼底的微光堪比明亮闪烁的星辰。
    纪若昙忍了再忍,还是破了噤声的原则:“你又在干什么?”
    许娇河则是同样的开头:“我无聊呀。”
    停顿一瞬,她唇畔促狭的梨涡轻陷,“——所以数夫君你的睫毛玩。”
    她道出第二句话,像是害怕纪若昙的回应会破坏这静谧的时光,又紧接下去轻快地说道:“我曾经看见过嫡母有一把很珍爱的羽扇,说是用逢仙洲上九色灵雀的尾翎制作而成。”
    “那羽扇又细又密,还特别好看,我虽然没有碰过,却能想象出伏在掌心毛茸茸的触感。”
    “却不想今日见了夫君你的睫毛,才发现那羽扇的细密不过如此。”
    “夫君夫君,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许娇河的言语像极了当街调戏姑娘的花花大少,然而配合她那双格外真挚无污的眼睛,又让人觉得这一切并不是讨好与赞美,而是发自内心的确有其事。
    被这两道目光望着,纪若昙的心口忽然蔓延开平生从未有过的悸动。
    他不清楚那股情绪叫什么,只依稀分辨出,它能够让自己的舌尖和喉咙微微发麻。
    “胡——”
    纪若昙张口,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许娇河却忽然用手把耳朵捂住:“我不听我不听……更何况人家又没有碰到你,夫君能不能容忍这一小次嘛……”
    “……”
    纪若昙第三次闭上眼睛。
    察觉到他的僵硬,许娇河稍稍坐远了些。
    那压在自己衣袖上轻若鸿毛又重逾千斤的手臂终于挪开了,纪若昙却并不觉得身心恢复平静——他莫名感觉到,自从自己“死而复生”后,许娇河似乎改变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同他多了几分亲昵。
    他平生最亲近的女人,除却母亲叶棠,便是许娇河。
    只是由于特殊的原因,他与叶棠的母子关系,也没有过多的无间和亲密。
    同许娇河的接触叫纪若昙体会到一些大道与正义以外的滋味,说不上好,更说不上不好。
    ……
    在纪若昙独自思考的漫长间隙里,远离数睫毛的短暂快乐的许娇河,终于控制不住翻涌的睡意,无边的困倦感入侵了她的眼睛,叫她就着盘坐的姿势,头颈不住向旁歪去。
    最后一次,她薄弱的自制力失去了对于意识的控制,头一沉,在纪若昙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身畔头颅靠过来的一瞬,纪若昙很清楚自己必定能够躲开。
    凡人的动作太过缓慢,面孔俯落的弧度亦有迹可循。
    纪若昙的手指嵌进春凳皮面,眼前漫过叩问和迟疑。
    心绪挣扎几番之后,最终放任了许娇河无知无觉的靠近。
    ……
    许娇河沉沦在朦胧的梦境里,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天亮。
    被纪若昙叫醒,才发觉室内依然是寂寥的黑暗。
    她揉着迷蒙的睡眼,下意识离开纪若昙的肩膀坐了起来,但见盘腿静坐的青年迫不及待地离开位置,走到了拔步床边,手中凭空而生的三寸长木雕人偶不断生长变大,然后幻化成了她的模样。
    还没有想起正事的许娇河:“?”
    纪若昙无暇顾及她的搞不清状况,按住傀儡许娇河的肩膀,脱下它的外衫,又解下了腰间的衣裙,露出休憩时穿着的内衬,接着掀开床上的被子,将它塞了进去。
    每一个动作,专注垂眸的青年均做得一丝不苟。
    仿佛在他手下的顺从逢迎的,并非一具凹凸有致的、同许娇河一模一样的曼妙女体,而是一棵鲜嫩水灵的玉米,剥掉外皮,拔掉细须,就可以上锅蒸熟。
    纪若昙没有提出让许娇河动手,许娇河便坐在春凳上,看完了整个过程。
    看着看着,睡眠不足的倦怠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就算他面色再心无旁骛,表情再清心寡欲,可他手里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啊!!
    这种作为旁观者,目睹男人对和自己一样的傀儡做出亲密举动的感觉,让许娇河怎么想怎么诡异。
    诡异中,还带着一丝鲜明的羞耻。
    把傀儡按在深红的拔步床上摆出一个熟睡的姿势,纪若昙又用指尖抵住它的眉心注入一丝灵力,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傀儡立刻活了过来,望着纪若昙含情脉脉地唤了声“夫君”。
    纪若昙:“……”
    许娇河:“……”
    纪若昙:“这并非我所为,傀儡是由你的头发和我的灵力化成,它的所思所想皆来自你的心。”
    许娇河:……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充满痴迷地唤过你夫君。
    她到底没有把话说出口,转而默默地穿好鞋履、拢紧衣袍站起了身。
    “走吧,去九州皇宫。”
    将屋内的伪装布置完毕,纪若昙朝她走来,又突兀站定,“把这身服丧的服制先换下来。”
    许娇河看着他,脚步扎了根似地不动。
    当纪若昙又准备开口催促时,才用意念控制身上的天蚕白羽衣,换成了自己平日所穿的式样。
    她恶作剧似地冲纪若昙吐了吐舌头,只得到青年冷漠相对的侧脸。
    二人的脚下随即裂开光华闪烁的传送法阵。
    从云衔宗到人间的路程只需两转呼吸,许娇河进入法阵立刻捏破了隐符藏匿身形气息。
    她观纪若昙运用灵力的手法如此熟练,抱着一丝期待开口道:“夫君,你的力量在慢慢恢复吗?”
    “没有,我现在约莫元婴境界,身上的法术只可对你使用,要抵御外敌只能附着在柳夭剑上。”
    纪若昙摇了摇头。
    说着话,两人便抵达了法阵的目的地。
    许娇河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回进入这守卫森严的宫禁。
    她虽身为侍郎家的小姐,但由于嫡母厌恨的缘故,回回向内宫请安,都谎报她生病卧床。
    碧瓦飞甍,殿闱耸立,区别于小洞天建筑的道骨仙风,这里的一切充斥着华贵和属于皇室的威严。
    子时末刻,守卫们交班,可以在庑房休息片刻。
    许娇河便在纪若昙的指引下,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廊,走到了皇宫的西南角。
    她停在两座宫殿的夹角中,悄悄向往查看,只见眼前的牌匾上写着“尚仪局”三个大字。
    纪若昙道:“你退到里面一点,按下珠钗上的合欢花,稍后会有人与你相见。”
    “这么晚了,真的会有人出来吗?夫君你又不曾和对方联系过,那个人会不会没有察觉?”
    一想到马上就要看见纪若昙的“老相好”,许娇河紧张地握住珠钗,忍不住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青年却没有回答,只是面朝黑洞洞的宫殿深处,安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那牌匾之下,突兀走出个通袖长衫的女人身影来。
    第44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四十四天
    宫灯缭绕, 细木做骨,随着来人的靠近,逐渐将她的面孔一寸寸照亮。
    容长脸, 身量不高不矮, 手中同样握着一支珠钗,观样貌是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女子。
    许娇河虽没有进过宫, 但在侍郎府生活了十多年, 对于宫规礼仪之事耳濡目染已久。
    凭借脑海里残留的印象, 她从女子所穿的服制上判断出, 对方应该是位具有品阶的内廷女官。
    ……竟然不是她数度猜测的、什么纪若昙的相好爱侣。
    因着自己前端没有依据的臆想, 许娇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又见那女子谨慎地抬起脚步,一面环顾四周,观察有无人影走过,一面朝着她藏身的位置快步走来, 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许娇河指间的珠钗,也闪烁起明灭急促的法术之光。
    “恩公,是你吗?我是绮霞。”
    那镶嵌在珠钗顶端的合欢花忽然响起陌生女子的声音, 吓得许娇河手上不稳, 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这珠钗还有联络功能?
    许娇河惊疑不定地望着它, 又抬头看向几十步外, 将珠钗凑近嘴边, 唇畔快速张合的女子。
    珠钗的法阵中再次传来一声“恩公”, 随着她的呼唤, 纪若昙离开柳夭化作人形浮在许娇河边上。
    “我施加在珠钗上的法阵,只能维持三次之力, 刚才你们已经用掉了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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