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多籽,花色火红,寓意吉祥,故而秦国无论平常人家还是贵族庭院,都多种石榴。
    范苒临立窗前,听人通禀道:夏姬误食鲀鱼,中毒身亡,华王后勃然大怒,处死了当天尚膳局的很多人。
    听罢,范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重新拆开。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只交代了寥寥几句。
    “夏杞姒氏顿首鸿胪寺卿范蔚之大人”,范苒看到信首这句话,轻轻叹息了一声。
    “蔚之”是范苒的字,“夏杞姒氏”是夏姬的自称,很正式的自称。
    姒,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姓氏,祖先大禹,曾经开创了一个延续四百多年的王朝——夏。四百多年后,夏为商所灭,后来周又灭了商。
    胜利的周天子实行分封,将夏朝的后裔分封到杞地,继续对夏君大禹的祭祀。
    然而,作为一个前朝遗民建立的小国家,夏杞国国力微弱,历来不被人重视,遭人鄙夷嘲笑,曾先后受到齐国、燕国等势力的攻打,被迫数次迁地。
    夏姬出生杞国贵族,就是在连年的迁徙辗转中长大的。
    夏姬十一岁那年,杞国最后终于亡于楚国。
    对,终于。家国飘零久,大家都知道迟早要面对的命运,但是国破家亡的时候,楚国的军队仍然遭受了强烈的抵抗。
    无谓的抵抗罢了。
    大火熊熊地烧,夏姬逃出生天,却和家人走散了。
    或许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但是她不敢这么想,义无反顾踏上了寻亲之路。
    然而归处在哪里?
    她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子,钱却少得可怜,不到半年,她连吃饭的钱也没了。后来,她被人卖到秦国做舞姬。
    这一年,她十二岁。
    她是贵族之后,不敢忘记家训。她发现那个人拿钱就走,知道自己上当了,立刻想跑。还没跑出门槛,就被人抓住关了起来。
    她决定绝食抗争。
    晚饭,她没有吃。
    早饭,她看了一眼,忍着熬了过去。
    午饭,她盯着门口的食案,有肉有菜,咽了一口口水。
    她扶着墙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步子却越迈越宽,猛地端起碗,扒饭入口,菜都不用,狼吞虎咽,差点噎死。
    她猛咳了几下,眼泪无声无息流了出来。
    不是为自己的屈服,而是醒悟。
    她突然醒悟,原来她并不是孤勇,只是胆小懦弱。
    她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不知存在的理由。
    但她想活,所以她不问寻亲的希望是否渺茫,自我欺骗,开始流浪。
    她想活着,苟且也好。
    进食意味着屈服,当天,她就被放了出来,正式被送进宫廷舞坊。
    舞坊的人问她叫什么。
    杞国遵循古老的传统,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所以她应该称姒姬。但是姒这个姓太扎眼,所以她说她是夏姬。
    夏县,杞国国都的旧址,仍在沿用这个名字,不过已经归齐国了,所以没有人怀疑。
    “齐国”夏姬在教坊度过了还算平静的四年,当时夏姬的计划和很多人一样,很简单,就是跳舞,到了年岁也不必出宫,留在宫中做一个教习宫人。
    她会这样平淡地走过一生,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又或许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毕竟打从跨进秦宫那一刻,她已经算半个宫里人。
    秦王弘元年,为了庆祝新君继位改年,时任太卜令的范苒向秦王引荐了自己的知音好友奚子。秦王恩准,奚子便做了乐府的琴师。
    舞坊和乐府,一墙之隔。舞坊年轻美丽的舞娘们听说乐府来了个乐师,都偷偷跑去看,夏姬也被拉去凑了个热闹。
    奚子弹了新作的《光陵赋》,虽只有半阙,却令闻者伤心。
    行走在幽幽山谷中,长途跋涉,却黯然不见前路。
    夏姬没有听完,转身离开。
    奚子也没有弹完。他没有想到围聚了这么多莺莺燕燕,美则美矣,只是话音聒噪,把琴音都掩住了。
    奚子停手,环顾了一圈,恰好看见一个女子在人群里黯然抹泪,悄悄离开。
    如何这般落寞?
    奚子看着夏姬离去的方向,心中发问。
    天缘凑巧,不过几日,他们又相遇。
    夏姬朝奚子欠身问安,膝盖还没弯下去,听他问:“娘子听我弹《光陵赋》,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
    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狡辩道:“你的琴声那么伤感,却怪别人流泪?”
    一听,奚子呆了一下,又很快释然,解释说:“这首曲子,前半阙讲的是深入山谷,长途跋涉。后半阙讲的是登上顶峰,一览众山小。来日我弹后半部分给你听。”
    一半辛苦,一半甘来,才是完整的《光陵赋》,她只听了一半,所以觉得伤感。
    可夏姬听完完整的曲子,沉思了一下,说:“可我还是觉得你的琴声悲伤……”
    悲伤,在这首曲子中,可能在所难免吧。
    因为《光陵赋》本来就是奚子为自己做的。
    奚子原是奚人之后。奚人,就是罪奴。他母亲是奴隶,他是小奴隶。
    小奚人母亲早丧,每天兢兢业业劳作。有次他从小主人门前经过,听见铮铮琴音,当即被吸引。从此以后,他每天都会偷偷跑到小主人屋外偷听,还自己用木板、丝线仿制了一把七弦琴。虽然发不出声音,他也学得像模像样。
    这件事情很快被人发现,他被人抓到主人面前问罪。
    他怕极了,抖得像个筛子。
    但是主人看到他自己做的蹩脚琴,不仅不予追究,还让人摆出了真琴,让他试弹一下。
    他的琴技,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蹩脚。
    主人十分欣喜,当即决定让他和小主人一起学琴,称他为“奚子”。
    “笃信好学,死守善道。”主人当时告诫奚子。
    主人仁心,小主人却不守善道,觉得和一个奚人同学是耻辱,趁主人出游,拔掉了奚子十指指甲。
    然后,奚子逃走了,后来又遇到了范苒。
    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感激,奚子没有改名。
    名起微末,经历了种种,奚子才有如此盛名。然而这些伤感往事,都牢牢印刻进了记忆,不用特意回想,不自觉带入了琴音。
    他们都有悲伤回忆,所以一个奏弦歌,一个知雅意。
    何其有幸,又添一知己,奚子想。
    音相知,情相生。一个弹琴,一个跳舞,时光就在摇摆的绿罗裙边溜走,夏姬好似找到了归处。
    奚子问她,等她二十五岁,愿不愿意随他出宫。
    夏姬低头,细若蚊吟,“愿意的。”
    她答应的第二天,被选召到秦王寿宴上伴舞。
    那天秦王弘喝醉了,一身酒气压在她身上。
    很重。
    压得人喘不过气。
    推不开,挣不掉。
    眼泪,从眼角滑落,流了一夜。
    自从那次听琴,她已经很久没哭这么凶了,她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再值得她痛哭流涕。
    原来,再死一次,这样痛。
    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终究只是好像,一切都有尽头。黑暗过去,日光微弱。夏姬洗完澡。不等她去找奚子,奚子冲了进来,表情痛苦。
    看他表情,是已经知道了。夏姬拢了拢领子,害怕露出又青又红的肌肤。
    夏姬不敢看他,分不清他的表情有几分疼惜,只见奚子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外带,“我们走!”
    “去哪里?”夏姬不明就里。
    “逃出去,我已经和看门的人……”
    不等奚子说完,夏姬停住了脚步,拂开了他的手。
    不要天真了,她已经被秦王临幸,只能老死宫中。就算逃出去,秦国不会放过他们的,举世闻名的琴师一朝变成东躲西藏的逃犯,不会有人可怜。
    逃,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像弱小的杞国,一味退让,最后也难逃被征灭的命运。
    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了。
    “我已经被秦王临幸,封嫔封妃,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你只是一个琴师,我为什么要逃,和你一起当逃犯?”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这番话,践踏了他的尊严与爱意,实在诛心。
    夏姬做不好色厉内荏的模样,在自己崩溃前,转身回了屋。
    掩门,这一个动作就花光了夏姬所有的力气。她背靠着门缝,瘫软了下去,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宫中被秦王一夜临幸的宫女不知凡几,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册封,夏姬就属于被转头遗忘的那列人。
    可叹,她怀孕了。
    她因此成了宜春宫的夏女御。
    原先,夏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她打不掉。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夏姬慢慢习惯越来越大的肚子。
    就这么一直怀着,突然有一天,腹中的胎儿踹了她一脚。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悸动。
    她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来来回回,又被轻轻踢了一脚,嘴角微莞。
    正月十三,这个孩子足月出生,软乎乎的一团。哭的时候很闹腾,睡觉的时候很安静,握住她的手指就不撒,别人抱都不行,只和她亲。
    阿异,她的阿异,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她看着他爬步、走路、吃饭、喝水、牙牙学语……
    在宜春宫这方小天地里,他们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可一旦出了宜春宫,拜高踩低,他们甚至要看下人的脸色。
    夏姬怯弱,只希望阿异平安健康长大,所以从来不计较这些炎凉世态。但是有次,一个宫妃婢女放狗追着秦异跑,夏姬看到,把阿异护在身后,一巴掌扇到了那个婢女脸上。
    夏姬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刚强。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人都知道杞国必亡,却还是拼死抵抗。
    就算知道不敌,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不问理由,不管对错。
    阿异,就是她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
    事后,夏姬被宫妃惩罚跪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一下没站稳,就要栽下去,幸亏有人扶住了她。
    是奚子。
    夏姬一愣神,只道了一句谢,漠然离开。
    奚子不多言,也出了宫。
    当年夏姬的话,确实让奚子伤心难过了一阵,几番大醉后,经范苒提醒,恍然而悟。
    出逃,不仅他们从此暗无天日,还会牵连一众看守,以及举荐他的范苒。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很多事都看淡了。相思相望相亲,都不及平安。
    奚子举杯对月,对范苒说:“蔚之,我今天见到那个小孩了,一直远远躲在树底下,陪着他母亲。我看他很聪明,说要教他学琴,他答应了。”
    那个小孩,就是夏姬的孩子,秦王的第七子,公子异。
    从母亲到孩子,一直默默无闻,不受重视,连取名这种事秦王都懒得做,甩给了太卜署。
    “异”,范苒选这个字做那个孩子的名字,是希望他如异珍不蒙尘。公子异也算不辜负范苒的期望,含锋不露。
    入晋城前一夜,秦国使团宿在城外三十里的驿馆,只等天亮进城。
    将近亥时,范苒终于处理完公务,想喝杯水宽衣就寝,却发现茶已经被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范苒正想唤人,转头见到陪他一起的小厮已经熬不住瑟缩在一旁打瞌睡。范苒无奈摇头,不想扰人清梦,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准备出去寻水。
    一开门,隐隐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一身单薄春衫,站在竹阴柏影下,仰望夜空。
    范苒赶忙凑近,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劝道:“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不睡。夜里冷,当心着凉,公子快进屋吧。”
    春露沾衣冷,公子异无动于衷,问他:“范大人,您会占星,那您看今天的星象,有什么预示?”
    季春之初,月暗星潜,正如公子异的前路,生死未卜。
    对于公子异而言,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安眠的夜晚。
    “明天大概会下雨,”范苒仰头看了一眼,从中推测,“人们迷茫踌躇的时候喜欢观天象,好像天象会预示未来,说到底只是移情。难道明天下雨,该做的事就不做了吗?一切听鬼神,那置三公九卿于何地?当年周王攻商,连卜两次都是凶,周王什么也没说,只让再卜一次。第三次,得吉兆,周王即刻举兵,大败商军于牧野。”
    占星也好,观月也罢,本质只是一种工具,昭示受命于天的正义,君王以此驭下,臣子以此匡君。
    “但行王道,不惧鬼神。”范苒说。
    “何谓王道?”公子异问。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偏无党?”公子异含念了一遍,“可如今的秦国,从公子丞相至卿士大夫,朋党相为。自从王凘支持的公子弆暴毙,秦昪更是变本加厉。如果秦昪继位,朝堂上不知又是怎样的血雨腥风。王凘深知,不会束手就擒,已经开始物色新人选。”
    “这是公子私下见王丞相的理由?”范苒诘问道。
    他知道公子异应约去见了王凘,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猜测左右不离这些。如果公子异看中此时的间隙,想乘王凘之势争一争,只怕不仅无法冯虚御风,到头来反而自己深陷朋党之争的漩涡,谈何权衡。
    范苒问话中夹杂的微怒并没有令公子异有一丝退缩,公子异反而失笑,转身离开,“这些只是实现道的术。”
    就像观象占星,也只是一种术。
    范苒追问他的背影:“公子的道是什么?”
    “脚下的路而已。”公子异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道和路,都是拿来践行的。别人走得,他也走得。
    心志雄壮,然而缺少与之匹配的实力,即使如此,也要坚持吗?范苒问秦异。
    秦异的回答让他既惊且喜:“秦国,也是从一穷二白走过来的。”
    所以就算没有夏姬的信拜托他以后多加照顾,范苒也会尽力斡旋,就像当时促成秦赵联合攻魏,此时左右劝说永泉君。
    “夏妫氏顿首再拜”,信至此终了。范苒读完,把信伸到灯台,就着烛火,烧成灰烬。
    范苒从抽屉里同样拿出一封没有写明何人启的书信,交给来人,“覃先生,这个,麻烦你交给七公子,顺便转告七公子,勿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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