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地一声脆响,白子落到棋盘上,本着对未来的自己负责的心态,少年问:“你的病能治吗。”
    容涯落子,随口道:“死不了,就没必要治。”
    少年微微皱眉,又问:“你的病是从哪儿来的。”
    辇厢内,祝草碎的光晕绚烂璀璨,青年漫不经心的话落在空气里:“我年少时犯过一桩错事,为了弥补,我借乌山的养魂转生阵,以仙骨作引,日日浇灌鲜血和灵气,去供养那些因我而死的、残缺破碎的灵魂。”
    鲜血和灵气流失太多,一个人的本源力量支离破碎,身体自然差得要命。剩下这些容涯没说,但少年也知道。
    至于养魂转生阵,乌山神祠和正统仙门不一样,他们的弟子修为都差得出奇,除却在人间网罗信徒,剩下的所有精力都在研究各种秘法,养魂转生阵这种东西估计也只有他们有。
    少年垂眸,讥讽道:“你可真是菩萨啊。”
    容涯望着棋盘,又落下一子,青碧棋子光晕流转,将青年的手衬得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抬眸,语气很轻:“你就是我。”
    少年不说话了,他冷哼一声:“那你在秘境里待了那么多天,不去管那些养着的灵魂了?”
    这一瞬间,少年看见,那一双和他十足相似的瞳孔中,浮着一层薄蓝的雾,看起来飘渺而遥远,青年说:“没必要了。”
    林清听看见他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脆弱,细看,他明明还是那副从容端雅的模样。
    然而和主体的共感却告诉少年,自提起这个话题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这种痛苦击髓敲骨,少年只体验片刻,便觉难以忍受。
    这一瞬间,青年就像独自走在茫茫大雪中的人,满身孤寒,一身霜雪。
    青年眼帘轻垂:“并非所有错误都可以挽回,也并非所有事都能得偿所愿。”
    蓝衣少年手指紧了紧,他听青年的话,忽而对未来的自己生出一丝同情,与之相伴的,还有些不详的预感。
    “譬如你,你想杀我,”清冷的话在辇厢里回响,容涯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他抬眸,薄蓝的瑰丽眸子中,忽而生出些温和笑意,他坦言道,“你刚刚确实可以杀了我,然而现在却不行了。”
    什么——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只见棋盘上,青碧色棋子勾连开一条浅蓝色的线,瑰丽光影在棋盘上流淌,青年右手搭在棋盘上,修长漂亮。
    随着浅蓝色细线勾连棋子,少年回头,只见黑雾中,缓缓出现一个浑身黑,披兜袍的青年。
    乌黑的长发发尾微微蜷起,自肩前垂落,兜帽拉下,半遮住来人的眉眼,依稀可见青年那张清俊的脸,他五指系灰线,线上挂着一枚古旧铜钱,铜钱边角有泥灰。
    容涯善意提醒:“传送阵。”
    “棋子也可以作阵,本尊刚刚提醒过你了。开阵的灵气也是你刚刚放出来的,本尊抽了一些。”容涯语气浅淡。
    刚出现的这个人气息诡秘难测,蓝衣少年判断了一下,不值得打,他心中愠怒,心跳加速。
    失策了。
    林守出现,看见蓝衣少年的瞬间,眸中也划过一丝惊诧。
    容涯仙尊的语气十足温柔,夸奖道:“本尊确实只是一缕分神,你怀疑对了。”
    “你说什么——”
    蓝衣少年似乎被容涯杀人诛心的举动气到了,纤细的鸦睫都被气得颤抖,但这时打起来实在不是一个好决定,他抿唇,废了好大劲才压下心中戾气,烦躁地甩了甩袖子。
    林守听着容涯的话,目光在蓝衣少年和容涯之间来回移动,他嘶了一声,看着容涯,问:“你留在春水秘境里的分神?救人用的?你当初不是说一根针都不给那些蠢货留吗?”
    “你想杀他?自己杀自己,荒唐,你怎么会……”林守错愕,反应一会儿,下意识道,“唔,如果是公主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蓝衣少年恼怒:“住口!”
    容涯移开目光,对林守说:“送袖袖回去,不要让人看见。”
    林守拈了下铜钱,将铜钱往空中抛,启唇:“言灵。”
    铜钱升至半空,方孔之间灰雾浮现,又在细线的牵引下落回林守手心,林守微阖眼。
    “无人能发现我们的踪迹。”幽深的话语在辇厢中回响,带着一种扭曲法则的诡秘力量。
    机关雀扇动翅膀,在琉璃台驻守的巡守们头顶飞过,向下滑翔至院中。
    城外诡雨连绵,城内却星月朗照。
    容涯把自家祖宗抱进屋舍,将她安置好便离开了。
    蔺绮今日真得累了,一直安稳睡着。
    蓝衣少年依旧在自闭,他心中郁闷,懒洋洋飘在柜子上,心想,养灵魂的那些话是真得假的?为什么会有人因他而死?
    还有后来出现的那个人是谁,林守吗?林守那么没用,还能活几千年?
    **
    容涯去了江白薇的院子。
    自现身秘境以来,他一直借住在此处。
    林守跟在他身边,还没从见到蓝衣少年的震惊中回过神,刚刚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
    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问:“他想杀你,你找我做什么,他能杀得了你?”
    容涯不咸不淡扫他一眼,道:“现在连你都能杀了我,他为什么杀不了我。”
    卦圣:“……”
    感觉被伤害了。
    他跟上容涯,告状:“祖宗最近整天往外跑,都不怎么吃饭啊,这你得管管。”
    容涯:“知道了。”
    林守心道你知道了就行,他堂堂卦圣,整天钻研怎么做菜岂不是很没面子,辛辛苦苦把饭菜做好,到了饭点儿抓不到人岂不是更让人沮丧。
    林守想了想,又说:“江白薇已经安稳逃出去了,再有几日就是婚期,你得找个新娘子去献祭,要么你扮女相,要么你去抓个人来。”
    容涯关上门,侧眸:“你不行吗。”
    说起这个,林守就有话说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慢吞吞从芥子里拿出一本袖袖饲养手札,翻到最后,咬着笔点给容涯看:“三年前,十二月三日,祖宗说她要画册上的乾坤伞,这是云海天州不外传的珍宝,我去偷了,事发后云海天州让我赔七十万灵石。”
    “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祖宗说想吃桃子,我买了十个灵桃,一千灵石。”
    “……”
    “前天,给祖宗的饭食里有一道仙海鱼,这是祖宗唯一吃完的菜,所以我后来隔一天就给她送一次,祖宗挑食你是知道的,”他说着,还不忘窥一眼容涯的神色,舔了舔唇角,“三条仙海鱼,二万一千灵石。”
    “仙尊,要还啊,”林守看着烛光下白衣带血的青年,“你恩泽众生,也恩泽恩泽我。”
    “还有三天前……”林守拿着那本手札要翻页。
    一只清颧瘦白的手压住书页,容涯眼眸半阖:“可以了。”
    第77章
    一觉睡至天明。
    清晨时分, 院中池上氤氲起飘渺雾气,几尾艳红锦鲤甩尾越至半空,伴着水花飞溅, 又落入水中, 向石块覆盖下幽暗的池底游去了。
    蔺绮睡醒时, 便见少年浮于衣柜上,似是一夜未眠,眼周泛上一层浅淡的乌色,眸中带着些许倦意, 乌黑长发垂顺而下,如同水中草荇,遮住眉眼。
    与先前几日不一样, 他今日换了件黑衣, 黑色庄重矜贵, 更为少年添了几分清冷凛冽的气质, 他不笑时, 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寒光凛凛,不近人情,看一眼便觉冰冷。
    注意到蔺绮已经醒了,少年下巴微扬, 让她喝桌上已经温好的花茶。
    蔺绮捧着热腾腾的茶盏,乖巧道:“谢谢师兄。”
    少年对上她那双如桃花流水一般的漂亮眼睛,轻轻撇过头, 哼了一声, 小声嘟囔:“娇气。”
    蔺绮眉眼弯起, 好脾气地看着他, 眼睛盈盈带笑。
    清晨的阳光从窗子打进来,少年沐浴晨光下,与往日有些不同。
    蔺绮认真看,发现少年身形愈发黯淡,黑衣博带,身上人气稀薄,如即将消融的冰雪。
    蔺绮记起昨夜的诡雨,她问:“师兄,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少年甩甩衣袖,从衣柜上一跃而下,说:“合道。”
    跌了一个境界。
    他站在蔺绮身前,单手负后,俯身掐了掐漂亮小猫软白的小脸儿,兴师问罪:“昨日夜里,我找了你许久。”
    “若不是去找你,我也不至于跌一个境界。”少年眸光晦暗,碎发半掩住眉眼,他埋在黑衣之中,整个人的气质愈发诡谲难测,柔顺的乌黑长发搭在蔺绮肩上。
    跌一个境界而已,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是天塌了,对他而言,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他真正在意的,是昨夜自己在雨里寻觅奔波,这只胆大包天的漂亮生物却安安稳稳待在那个人身边,睡得香甜。
    过分——
    他垂眸,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蔺绮,心里评价,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少年如是想着。
    至于那个人才真正花了十几年把她养大的事,他才不在乎。
    少年养尊处优活了那么多年,此刻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确实存在占有欲,还有高高在上的乖戾傲慢。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少年眼帘轻垂,漫不经心掐了掐她的侧脸,语气清冷。
    蔺绮心道,真不愧是姐姐年少时的分神,和姐姐说出的话都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眸子如上好的冰晶,她糯糯道:“疼——”
    少年眸光一暗,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掐漂亮小猫的力道显而易见地轻了不少,轻飘飘的,几近于无,只指尖触及肌肤处,有几分冰凉之感。
    少年长睫覆下,轻捻了下指尖,欲伸回手,那只手却被蔺绮猛地握住。
    少年呼吸一凝。
    蔺绮握住少年的手,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眸光湿漉漉,好像会说话,她跪坐在床榻上,身子微微前倾,和少年贴得极近。
    蔺绮握着少年冰冷如玉的手,眸光半阖,姿态虔诚如佛前敬香、跪颂经文。
    卷翘纤细的长睫触上少年的侧脸,少年心中泛起痒意。她蹭蹭少年人的脖颈,小猫儿一样,软软撒娇:“我错啦,师兄,你原谅我吧。”
    她身上有一种极其清淡的花香,暗香幽幽,沁人心脾,凉风顺着窗子漫进来,少年被吹得恍惚,长睫一颤,才察觉脖颈处已有汗珠滚落。
    他喉结微动,手上触感被无限放大,蔺绮的手和他的不一样,他清瘦得硌人,冰冷得像雪。
    蔺绮的手却温温软软,摸起来很舒服,像柔软的丝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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