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倒的确甚少有懿旨传下去,岳嬷嬷闻言,又念了一回,听得无错了,才往下传去。
    后宫的事皇帝本无意插手,不过中宫笺表难得请出,皇太后都有所耳闻,问了一嘴:“小五病的那天,你养心殿里到底是不是有人送了什么去?”她本来只想着,刘迁虽不及刘遇,也颇受宠爱,他若真是因人为才病的,皇帝没道理不闻不问。故而宫里那些传言,她也只当风言风语了,可是皇后此举却又像是在证实那些话似的。她虽对皇后往常多有不满,但也知道,皇后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
    “父皇大寿在即,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先放一放吧,莫要扰了他老人家的兴致。”皇帝这么说道。
    太后冷笑道:“哦,看来是那几家的女儿做的了?说说看是谁?让我想想,柳家和朱家的份位不高,想来也没法子把手伸到你养心殿去,是贾家那个元月初一生的?”
    太后知道这是家丑,若是弄大了,宣扬开来,甚至闹到前廷去,就难善了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要这事悄无声息的,也不止不查一个手段,你心放狠些,怎么都能压下去。总不能是舍不得罢!”心里倒是有些不安,皇帝当年为了讨他父皇喜欢,提拔了宫里不少太上皇当年的旧部家族的女子,独贾元春份位最高,无子而封妃。一来,她是荣国公的嫡孙女,比其他家旁系、庶出的女儿是高贵些,二来,她也听说了那贾氏颇有诗才,有几分文慧皇贵妃的意思,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不是真对她另眼相看呢?
    到底是亲生母子,说起话来不必和外人那般瞻前顾后:“皇上莫非是瞧着贾氏像当年孰湖他母亲?要我说,她可远远比不得林氏。我听说她有个弟弟,和孰湖一般的年纪,也是她从小如姐如母地养大的,名声坏到我待在宫里都听到了,岂能比林氏带大的孰湖?谁优谁劣,总能分辨的出。”
    皇帝心里也惦记着林氏,随口道:“母后这是什么话,遇儿什么人品,怎么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拿来同他比。”
    “皇后下这道懿旨也好,我平素就看不惯她懒散,不理宫中内务,搞得宫里上下不分的,如今倒要管事了,且看看后面如何吧。”太后虽如此说,心里也明白,后宫里真正乌烟瘴气的,说到底还是太上皇宫里这些子人,跟太妃、太嫔们比起来,吴贵妃周贵妃什么的,都只能算小打小闹。皇后手再长,也管不到公公宫里来,不过她不喜皇后,日常抱怨两句罢了。
    皇帝也难得道:“母后也不必逼着皇后,且让她慢慢来吧。”
    第53章 53
    馥环归家之时, 原顾忌甚多, 叔叔婶子待她一向胜过亲生,不必多想,怕的是嫂子同妹妹有什么意见。妹妹心思过于敏感纤细,自回林家来,独得叔婶兄长宠爱, 如今插了一个自己,多少会有些失落的罢?更要担心的是大嫂子——她和韵婉的关系比起寻常人家的姑嫂来要和气得多, 但因性子一冷一热的,也不曾有交心的情谊,若她像黛玉似的在家住个几年便要嫁出去自然没什么,她日后却是要在娘家长住的, 一年两年地客客气气地相处不难, 十年二十年的,她们都是有性子的人, 谁能保证没什么摩擦呢?是以宋氏虽命她和黛玉一起理家,她也不过从旁协助, 并不常插嘴, 只管自己畅意居的同嫁妆里几处农庄、铺子里的人同账。她虽没明说,但不管是韵婉还是黛玉, 谁看不出来呢?
    这到底是以后她们姑嫂二人的相处之道,黛玉虽有心,却也知不该插嘴,倒是韵婉, 特特地在黛玉发完月钱后过来问了一声:“馥丫头还守着她那套呢?”
    黛玉笑道:“可不是。”
    韵婉皱眉道:“好在这个月没什么大事,不然还真要累着你。”虽则是没什么大的人员变动,但做的好的要赏,做的差的要罚,一来一去的,也花了黛玉一整个下午,“原来太太发月钱的时候,是让几个管事婆子做好了给她的,虽说那几个嬷嬷如今也年纪大了,咱们家现在的管事也不差,妹妹不若学太太当年的法子。”
    这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黛玉和馥环有同样的顾忌,如今她管着后宅,乃是婶子让她练练手,不想她嫁出去后露怯,但日后林家的管家大权还是要交给未来的主母的,她把管事的人安排好了算怎么回事呢?因而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既是这么着,嫂子要是觉得身子有余裕,咱们去看看管事的们?”
    韵婉看了她一眼,倒是笑了起来:“你同馥丫头这样的性子,又何必这么小心呢?即便这个孩子生了,我的兴趣也不在这些事上啊。”也许有人嫁入勋贵世家,便爱把内闱大权拿在手里,天□□权势也好、想从中中饱私囊也好,都是她们的天性。而在她看来,这些远不若钱也好,权也好,都抵不过站在练兵场那一刻的安心——她曾一无所有,靠手中的兵刃杀出了一条生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敢再放下。幸运的是公婆丈夫都不是迂腐之人,由着她选了这条在世人看来可谓惊世骇俗的路。可是林征身边的生活再清苦,哪怕只是帮丈夫擦枪洗衣,在她眼里都胜过京城里荣华富贵下的暗流涌动。两个小姑的担忧她当然明了,但实在是不知她们的小心从何而起:“便是你们替我小心了,又当如何?现如今太太还在,而日后,你当咱们家是那些只靠着祖荫,所以非得阖族而居,才显得出高门大户气势的人家?别的不提,你二哥的本事在那儿,过个几年,不管他外迁不外迁,总要出去分府的,咱们家公账私账,都不可能像你见过的那几家一样的。”
    黛玉一怔,也是立刻想明白了,心道:“怪道三哥这样勤奋不敢松懈,二哥这样眼睛瞧得到的前程,恐怕叔叔婶子一去了就要分家的,若到时候他还无个一官半职的,哪怕家里分了他名正言顺该得的那份,在人眼里岂不是还是成了要仰仗兄长过日子的人?”又想,“叔叔家和外祖母家确有不同,大嫂子肯和我这么说,是当真推心置腹了。”然又想,“便是此般又能如何呢?我好容易得了这样愿意交心的婶子嫂嫂,却也没几年就要到别家去了。”自以为苦,竟落下几滴泪来。只这心思不好与别人说,只好忍住,谢过嫂子,并道:“我去跟姐姐说,叫她放宽了心。”
    “馥丫头原先也是个自在洒脱人,困在云家这几年,都对不起她院子外头的‘畅意’两个字了。”韵婉说到这里,倒有些沉默了。当年馥环出嫁时,虽是皇妃指婚,云放这个人也是林滹仔细考量过的,但是几年的光景,就把一个肆意的姑娘磨成了这样的脾性。黛玉的性格比馥环还要细里带刚,而皇宫,是个比南安王府更泯灭性子的地方。馥环尚有机会和离归家,而黛玉若是真进了永宁王府.......
    唯一好点的,大约就是,刘遇比起云放来,多出了不少担当和能力吧。
    见韵婉起身要走,黛玉忙走过来搀扶:“我陪嫂子回去。”却见韵婉行动自如,甚至比她还灵健几分,遂笑道:“是我看弱了嫂嫂。”不管是先前怕她介意时的束手束脚,还是此刻。
    韵婉却搭上了她的手,轻声说了声:“若是不愿,早些和永宁王说吧。他虽一向自我,却也不是听不进话强人所难的人。”林滹夫妇反而不能表示拒绝——对于刘遇而言,这意味着舅父的不臣服,但若是黛玉自己提出来,他总该听一听。
    这种事不是没有征兆,叔叔忽然停下相看京里少年郎的行动、家里其他人的闪烁其词、刘遇登门时婶子兄长莫名其妙的态度......但敢明白说出来的,果然也只有大嫂子了。黛玉先是一怔,脸涨的通红,但是脑子“哄”一声炸成白光后,却又迅速地恢复了清明,开始思索起来。
    大嫂子的口气,和当年在荣国府时凤姐说的玩笑话可不是一个意思,而这句话,也让她这几月心里隐隐约约有了却不敢细想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她讷讷地问:“永宁王为何——”却又及时住了口。即使屋子里只有她们姑嫂二人,就连雪雁等都在等她叫了才会进来,她也不大想把这事说出口。
    更何况,在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件足够让她手脚冰凉的事——婶子他们在意她未来过得如何,所以才把她的亲事看得那样重,可是对于永宁王而言呢?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家里多几个人都不算多,其中一个过得如何,他也不需要在意。
    外祖母一家对于当上皇妃的元春总是带着与有荣焉的赞赏同钦羡,三春姐妹都曾被打趣过将来的出路,可是皇妃真的那么好当?叔叔书房里有文慧皇贵妃闺中的墨宝,明明是个再古灵精怪不过的小女子,会在圣贤书上添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批注,会和林徹一样临摹名家字画,试图以假乱真。然而这样的女子,在花一样的年华故去,谥号文慧。文、慧,帝王待她不可谓不真心,然而这个真心又值什么呢?
    但永宁王又确实是个令人安心的人。从刚开始允诺完成林海的遗愿,到如今屋里烧着的银丝炭,不提叔叔婶婶,就是自己也受了他的恩惠。而他......黛玉深夜辗转难眠时,带着些脸红地想,而他也是个温和有礼的神仙人物。
    怀着这样的心思,再听说永宁王来家里的时候,饶是她想努力平复心境,也不由地冒出了“怎么又来了”的想法。
    刘遇做完了功课才来的,故而时候已然不早,连林滹都下了值,在看林徥的文章,慌忙迎上去,刘遇却已轻车熟路地自己来了书房,还捎来了林徹的口信:“二表兄今儿个忙得很,怕是要晚些回来。”
    近来朝廷上在说田税改革的事儿,连带着内阁上下也忙碌难歇。任何一个朝代的变法都伴随着改革派和保守派的角逐,这次不过是田税同商赋的小小变动,不到变法的地步,但恐怕也要带来一些新旧交替。林滹知趣地闭口不提,只命下人看茶。
    “二表兄成婚后,多半也要外放了。”刘遇提了一句。
    林滹知这是在说朝臣们要有变动的意思,道:“陛下殊遇,犬子何德敢受?”又替林徹谢恩。刘遇道:“表哥年纪轻些,论起资历来也够了。别人也妒不得,若想效仿,随他一样,稚龄考学不就成了?”这次外放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再回京时,地位可就不同了。
    丫头来问晚膳何时开席,刘遇轻快地笑起来:“这就去吧,我有件事想说。”
    第54章 54
    林滹毕竟也是做老了官的人, 席上想道:“老二的官说大不大, 却也是永宁王的一双耳朵,往后内阁机论,可没法同从前一样先行一步知晓大概了。虽说揣摩圣意是死罪,但伴君如伴虎,倘若真的一点都察觉不出陛下的心思, 才要糟糕。先前老二进了文华阁,就有人说这是皇上在给王爷铺路, 他这一走,也不知王爷还有没有其他人填补上。”想了一圈,思及如今沈劼是刘遇的授业恩师,常在沈庐饮酒作诗的那一群文人, 多半用得上, 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徹儿想也不是一个人外放, 届时京里又要变动了?”
    “谁说不是呢?”刘遇笑着应了声。现下只是简单的田税改良,颇有些不动声色的意味。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时候盐赋、商税、徭役, 哪个不要跟着变动?再有京官议政时是迂腐、冒进还是真心拥戴,地方官试行时的本事能耐, 尽可窥得一二,若有想中饱私囊者,这样大的事,也总会有马脚露出来。上皇圣寿过去, 少了些大赦的名头,也省了地方上往这边送礼递信的名头,人员变动起来,可不是要大刀阔斧?故而道:“舅父放心,二表兄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定求着父皇给他派个好地方。”
    林滹忙道:“既不是他一人外放,也不必这般替他操心,否则他去了安稳之地,总要挤别人到差些的境地的,还是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不然说起来,王爷容易落着人话。”
    刘遇嗤笑道:“去了富庶之地,说我替自家兄弟谋私,换个贫瘠的地方,又只会说咱们虚伪图名声,甚至疑心我是不是故意挑的,好让二表哥多些建功立业的机会。大表哥先前去晋阳的时候,不就经历过一回了?横竖都要占这名儿,索性让表哥安逸些罢,文官不比武将。”
    林徥“噗嗤”笑出声来,怕父亲责备,赶紧低下头去,好在这话很快揭过不提,又说起上皇圣寿的事来:“原本不是因为盐政缺漏吗,办了几个人,供出许多盐商压根没有户部文书,只凭着买通了盐官罢了——听说他们打算趁着皇祖父大寿来求个情,不了了之最好,最次也求个特赦。另一些人不乐意打算直接告我的人滥用私刑屈打成招,现在恐怕正商量着用哪一招呢。”
    此言一出,不说林徥年纪小,就是林滹见多识广,也吓了一跳:“竟敢如此?”
    “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说是原先皇祖父有意传位忠顺皇叔,只是当时皇叔年纪小,才传予父皇,想着日后效仿宋朝那两兄弟兄终弟及?若真是信了这个,什么做不出来呢?”刘遇竟面不改色地说出更吓人的话来。
    林家父子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上皇属意忠顺王的风言风语其实一直没断过,一来当今登基前实在对得起他封号里的那个“平”字,从不打眼,二来他子嗣稀薄,自己还是个病秧子,能不能活过上皇都难说。昔日忠义太子与忠定王相继出事,也牵扯出上皇的一些私德有亏的名儿来,他不得已才下了罪己诏,传位当今圣上,但也没掩饰过对幼子的偏爱,甚至替他争取过兵权。
    不过这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上皇身体每况愈下,皇上也不是闲着,几年光阴,便是上皇有心把持朝政,也无力回天了。到这个时候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异想天开之辈,信当年那套鬼话,倒不如说,他们是不肯承认自家已然失势,尚沉浸在当年受宠的荣光里头呢。
    可惜若只是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当着上皇圣寿的景儿,皇帝多半还会给些面子,为着自己“以孝治国”的名声,暂且不搭理。但事关他自己的皇权,真能坐视不理、维持面上的和气?
    但林滹还是觉得心惊:“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见林徥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明白自己不该问,后怕了起来。
    刘遇是当今亲子中唯一一个开府封王的,皇上也摆出了一副不在乎他收揽门客的态度,但“结党营私”的罪名从来不轻,谁都不敢沾染上,他自办差来,一向小心谨慎、韬光养晦的,亲舅舅都还当他只是个小孩儿,然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线已布置到了江南。想到当年在扬州查盐时,他对林氏宗族的拉拢,林滹不禁抖了一抖,倒是有几分明白他为何点名要黛玉了。
    “馥姐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不见她出来呢?”馥环自幼被假充男儿教养,和兄弟们一道玩乐不提,未出阁时便跟着宋氏出外应酬女眷,嫁入云家后,虽与婆祖母相处不来,但打点家事、交际往来也从来不曾怯过场。如今回了娘家,反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饶是刘遇都怪道,“莫不是知道云家的事了,怕人问起,在家躲清闲呢?”
    云家的事儿,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出,都能当笑话听了。原先林家自己也在笑话里,只觉得闹心,如今听听倒也无妨了。林徥道:“云家又出事了?倒还未曾听闻,只说云大哥哥又病了。我家二哥还奇了怪了,说是不知他和云大哥哥这身子骨儿,到底哪个才是习武的。馥姐从前是自己家没有女孩儿,非得出去才有人一道玩,如今嫂嫂妹妹都在,犯不着出门了。”
    “还没听说呢,”刘遇笑道,“他们和夏家闹起来了。”
    原来南安王府虽说如今座山吃空、入不敷出,但毕竟也是四王之一,气派得端足了,老太妃原想着夏家的万贯家财,但听儿媳抱怨“日后别人家带着媳妇姑娘,都知书达理、温雅娴静的,咱们家领个商贾出身的媳妇,还为着她把林学士的侄女儿休回去,到时候谁还记得林女无子的事儿,全是说咱们图财的。她若是个好的也值了,主动追着放哥儿喊嫁的人品,要还是商贾家的做派,老王爷的脸面恐怕都要被她糟蹋了”,也回过味来,觉得这门亲事不甚体面。夏金桂这样的出身,真进了王府,当妾也不算委屈,真三媒六聘迎进来当正室,即便不是元妻,也够丢人了。想着夏家家主没了,不过一个寡妇当家,料也好打发,便存了威压的心思去说。
    可真些话一开始就回了夏家也罢了,如今跟林女也和离了,和夏家的亲事也有头有尾人尽皆知了,他们想再贬妻为妾,夏家母女也不甘呐?搁寻常人家,大不了不结这门亲了,但夏氏母女岂是等闲之辈?诗书礼教一概不论的,只晓得到手的乘龙快婿要废了,闹将起来,止口不提做妾的事儿,只说南安王府欺人太甚,翻脸不认人,他家好好的黄花闺女,若是被悔婚,这名头担起来,还不如一家子去南安王府门口一头撞死,也让京兆府尹来评个是非。云放这回的病,多半是他们气的。
    马亭在酒席上听了一下午,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乐不可支,回头见着刘遇就说给了他听。刘遇也笑:“这倒是个畅快的事儿。”后来又觉得此时固然可喜,若舅父家幸灾乐祸的名声出去了,与馥环也没什好处,才避开不提。
    如今旧话重谈,他也掩不住那一分快活:“等着看这戏怎么收场呢。”
    再想装作事不关己云淡风轻,这事听着也畅快,林徥咧嘴笑道:“夏家也是不懂。南安郡王府亏空甚多,就等着夏家的银钱续命呢。就是嘴硬,也硬不了几天,现下这般,若是闹翻了,他们为了面子,反倒不容易收场。”
    “是馥姐说的亏空?你们家的姊妹,理家掌财的本事我是服气的,既然馥姐都这么说了,云家这空的恐怕比咱们猜的还要严重几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有这么大的缺了,皇祖父大寿,也敢送那样大的礼。”最近上皇圣寿的礼单基本罗列出来,各家大显神通,尤其是原先他的旧部,更是绞尽脑汁,投其所好,一掷千金,拿出了不少令人咋舌的好东西。
    听到他夸自家的女孩儿,林滹不免想到黛玉,说话间颇是斟酌语气:“他们这样的人家,兴旺了几十年,库房里的积累岂是寻常人家能比的?就算比不得往昔,亲戚朋友间的往来也不曾马虎过,哪能一下子见了颓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好,他们继续这样大手大脚地罢,才有戏看。”刘遇又喝了两盅酒,看了看天色,“二表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等他了,我赶着天还没黑透回去了。”
    林滹知他明日要上朝、上学,也不强留他,忙命人点灯备马,要亲自送他到门口。
    刘遇笑着拦下他:“舅舅何必这样小心?”见他一脸迷惑,遂解释道,“我从小来舅舅府上玩到大,如今表妹见不着,尚算寻常,大嫂子身子不同以往,不乐意出来见人,我也晓得。但是连舅母同馥姐都不同我打个招呼来,是怕我想起表妹来?我家里是龙潭虎穴,还是我是虎豹财狼,舅舅至于这样?”
    他话说得直白,林滹登时白了脸,隔了半晌,才过神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无论有没有侄女儿,姑苏林氏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怎么都是要唯王爷马首是瞻,何必又添上侄女儿呢?”
    “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比舅母看的那几个差在哪儿?”刘遇冷笑着问。
    大约是差在那深宫后院,当真是龙潭虎穴罢。
    第55章 55
    刘遇自幼由他父皇亲自教养, 学的是正宗的帝王心术, 虽说面上温谦恭良,心里未尝不是已经把这天下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至少舅舅家的几个表兄表姐,甚至他背后的宗族,. 多了个族姬表妹, 尚未婚配,如果真要用, 也许能多拉拢一家子——但是没这必要。
    起初是觉得这妹妹面善——或许有他母妃的缘故,然而喝了养心殿那碗加了料的汤,做了一夜的糊涂梦后,这点熟悉感又变成了一种令人羞赧、难以言说的情愫。若他平时多看点风花雪月的折子戏, 也许现在还能写上两句抒抒怀, 但他身处高位,面对的又是心里认定的“自己的人”, 这份心情就带了些强取豪夺的意味。
    “王爷的年纪,说这些还早呢。到了说这事的年纪, 自有皇上、皇后做主呢。”林滹打了个圆场。永宁王架势都摆开来了, 说实话,倘若是他亲生女儿, 瞧见这排场,怎么也不敢不给的,但黛玉是如海兄的掌上明珠,他们收了人父亲的诺大家财, 拢共也没养几年,要是姑娘将来过不好,他死了都没脸去见林海的。馥环前车之鉴在前,已经没了郡王的郡王府尚这样压抑得难以喘气,何况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府、乃至未来的皇宫?王府的侄女儿过得不好,他能接回来,可宫里的侄女儿要是不顺呢?林家已经出过一个皇妃了,宫里宫外的,谁乐意他家里再出一个王妃?更何况,非他妄自菲薄,如今林家的侄女儿,又是个父母双亡的,还没资格做永宁王的正妃。到时候辛酸苦辣,说都没地儿说去,自己家里心疼两下,都要被人骂矫情呢。
    刘遇眼皮子一抬,说话难免带了些凉意:“到没到时候,除了我自己,谁说得清呢?我自己说了还是算的,就像这事,舅舅说了也不算——”话锋一转,“不若请族姬自己说说看。”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到了门口,伸手制止了林徥提灯要送他的举动,反自己接了灯来,扭头笑了声,“今儿天也不早,不去打扰表妹了,我府里还有几本琴谱,改明儿表妹想好了,舅舅往我那儿递个信,我送过来。”
    他话说的明白,由不得人不信。传到后院时,馥环拍案道:“可了不得了,如今是王爷了,要什么有什么?”虽然嘴硬,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仗着儿时的交情玩笑罢了。刘遇的婚事自然是越不过帝后的,可他选秀的时候开口要个女子,皇后怎么都会给他个面子。若是别家女儿,皇上还要考虑下朝廷上的站位,他们林家是板上钉钉的永宁派,连这点犹豫都可省了。寻常儿子提这件事,父母总要担心什么私相授受,但皇家一向早婚,今年年头太后就撺掇着送永宁王两个可心的宫女,自然不计较这些。
    一个永宁王自己开口讨要的、合他心意的、同他沾亲带故的侧妃,在他府上得多扎眼。林家已经出过一个尊崇无比的侧室了,如今又要再有一个吗?文慧皇贵妃生前可谓宠冠六宫,死后也地位不减,独她儿子最受宠爱。可是终其一生,皆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不能抢皇后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稍有不慎,就招致旁人嫉恨,她年纪轻轻便撒手而去,未尝没有这些缘故,黛玉这身子骨可还不如贵妃当年呢。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妹妹亲口拒了他,他总会听的。”馥环思来想去,还是道,“王爷如今虽霸道几分,但说话一向作数。叔叔是他亲舅舅,徹儿又和他这样投机,他就是想为着这事同咱们家生分,也不过就几天的气——何况他从小气量就大,自己允下的话,被拒了也不大可能记仇,顶多当面计较两句罢了。横竖咱们家和他打交道最多的还是阿徹,皮子厚,扛得住。”
    她这话韵婉是同意的:“三弟何必一脸‘永宁王怎么变样了’的表情?要我说,他还一直就是这样,只不过从前管你们要的是糖人儿小风车,或者二弟收藏的那点子字画孤本,不怎么稀奇,都是他一开口就给了,你们没能见着他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的强硬。不过他既然说可以让妹妹说了算,妹妹说了。就必是听的。”
    林徥叹了一口气:“妹妹一个闺阁女儿,要她亲口说这个,也太难为。”
    “她要是知道咱们几个围在这儿说这事,才要难为情呢。”韵婉对宋氏道,“好在也就咱们几个知道了。老爷书房那些个下人,还得太太去敲打,要他们知道轻重,不泄一个字才好呢。”
    话也不是在书房说的,不过伺候的的确是林滹那儿的人,做儿媳、侄女的手伸不到那么长,还得宋氏亲自出马。
    宋氏也明白韵婉的意思,扫了一眼儿女们:“这倒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就是玉儿那里,你们谁去说呢?”
    几个人互相看看,还是馥环开口:“我去呗。”这里总共四个人,林徥只不过是林滹怕下人嘴碎,被派来学话的,韵婉身子重,若是宋氏亲自去说,黛玉又免不得要请她做主,反失了刘遇要得她亲口回应的本意。也就是馥环年龄相差不大,又经历过婚姻嫁娶,能说得出口了。
    林徥见没他什么事,也不欲久留,同宋氏说了声,便回自己院里去了。目送小叔子走远了,韵婉才幽幽地问:“要是咱们猜了半天,玉儿其实是乐意的,只是臊得说,该如何是好呢?”
    她这话并不是白问。当年馥环和云家的亲事定的那么顺利,除了有皇妃撮合、忠勇侯夫人说媒外,更有两个年轻人相互中意的缘故。只是后来问起,馥环也说感情是后来过日子处出来的,当年不过是被京里那些游手好闲、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吓坏了,以为自己要嫁个那样的,见了云放性情模样无一不好,心里松了一口气,所谓的“芳心暗许”,不过如此罢了。黛玉养在深闺,见过的年轻男子只怕比馥环还少,何况见识得再多,恐怕也少有比刘遇更出出挑的了。她和当年的馥环差不多的年纪,小女儿心事,也不过就是那样,这回拒了,下回找个不如刘遇的,就怕意难平。
    馥环无奈地笑道:“那婶子又要愁了。”
    这事是大事,黛玉惊得连羞怯都活生生地掩了下去,强装镇定地说自己要再思量几日。其实类似的话韵婉先前也同她说过,当时也说让她考虑——可是那时还能拖着,寄希望于是大家误会了,现下却明朗到不得不面对了。
    要说觉得恶心、厌烦,倒也不至于。刘遇品貌俱是上佳,高高在上的出身没让他变得趾高气昂,只加了通身的气派,难得的龙章凤姿、临风玉树,除此之外,承诺替林海完成遗愿的大气、三公主去世的失落,都更让黛玉高看他一等。
    可这样的儿郎,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注定不会是属于哪一个人的。
    因着自幼贾敏、贾母的教养,她对男儿家纳小这事,倒也不若馥环那般排斥,未来若是嫁为人妇,夫君要纳妾,只要不碍着她,她多半也能和和气气的。早前贾母给了袭人、晴雯两个大丫头给宝玉,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是为将来考虑的?紫鹃回林家来后闲话时也说到,王夫人给袭人提了月钱,份例同姨娘们一样了,她也没觉着如何,甚至如果她也在大观园里,想必也会开开袭人玩笑,叫她声“嫂子”臊她呢。可是说一千道一万,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做那个“小的”。
    元春封妃后,外祖母府上俱是欢欢喜喜,宛若一步登天,那份热闹她没去参与,甚至连参观都懒怠,只窥视着凤姐等兴奋的面孔,猜测她们把这事看做多大的荣光。
    但皇家的妾就不是妾了么?
    黛玉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终是下定决心,请林徹给永宁王下了帖子。
    林徹不大管后院的事儿,此刻都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声:“妹妹想好了?”
    “没想好,”黛玉低声道,“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她打定了主意,只要永宁王不是一味地强取豪夺,就该商量商量,虽然她也不明白能商量出什么来。
    第56章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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