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你说,他是不是恨极我,所以连一句话都吝啬留给我?”
    文鸢忙道:“自然不是,驸马心中最爱重的便是公主。”
    “是吗?”
    谢柔嘉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有作声。
    这天夜里,谢柔嘉捏着那纸薄薄的的和离书,独自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雪。
    谢珩来公主府瞧她时,她仍旧捏着那纸和离书坐在水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珩在她身旁坐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她都没有发现,直到他出声唤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问:“哥哥几时过来?”
    谢珩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当初卫昭不在,她虽悲痛欲绝,可到底是鲜活的。如今却像是被抽走魂魄一般,眼神里都是空的。
    他握着她的手,道:“柔柔若是心里难受,就抱着哥哥哭一场,然后好好睡一觉,待到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
    谢柔嘉把脸埋在自家兄长温热的手心里,缓缓道:“他去朔方的前一晚问我还喜不喜欢他,我当时没有回答他。翌日一早,他又在我耳边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去朔方,说若是我不高兴他做朔方节度使,他打完这一仗就不做了,陪着我在朔方放牧。我还是没有理他,甚至我都没有睁开眼睛瞧他一眼。”
    “哥哥,是不是我欺负他欺负得狠了,所以他故意躲起来报复我?”
    谢珩蓦地红了眼眶,将她揽入怀中,哽咽,“柔柔,你别这样。”
    谢柔嘉闻言,眼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
    半晌,她轻声道:“其实,为国捐躯也挺好的。他那个人,一向心系百姓。”
    谢珩离开后,外头又下起鹅毛大雪来。
    谢柔嘉径直走到门口,将手伸到廊庑外。
    银白色的雪花落在掌心里,倒也不觉得凉。
    文鸢冒雪赶到院中时,一眼就瞧见赤脚站在廊庑下,衣着单薄的红衣女子。
    文鸢忙上前去将她哄到温暖的屋子里,不停地替她搓着冰凉刺骨的脚。
    像是没有丝毫知觉的女子望向窗外漫天飞雪,“文鸢,今年的冬天,怎这样漫长?”
    文鸢柔声安慰,“再过两个月天气就暖和了,公主若是觉得冷,奴婢就命人加些炭火。”
    “那就好,”她将一直捏在手里的和离书盖在自己的脸上,轻声呢喃,“那就好……”
    *
    裴季泽以身殉国,已经重新掌权的谢珩给了他死后最大的哀荣,准他配享太庙。
    因为他膝下无子,又准裴少旻继承他的侯爵之位,甚至还将裴少旻提拔到身边做了太子宾客。
    而作为妻子的谢柔嘉却一次都不曾出现在裴季泽的丧礼之上,成日里不是在水榭垂钓,就是在院子里投壶,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裴季泽的丧礼结束以后,裴少旻特来公主府求见。
    正在水榭垂钓的谢柔嘉接见了他。
    兄长去世,从前有些玩世不恭的俊美少年好似一夜之间长大,眉宇间趋像自己的兄长。
    乍一看,还以为是裴季泽。
    可谢柔嘉却知晓,便是再相似,也不是他。
    裴家的人并不知晓裴季泽与她和离之事,裴少旻是特地来交代自己兄长丧事的处理结果。
    这段时日,一直压抑着自己情绪的少年到了她跟前,心里的话止不住地往外掏。
    “阿兄那个人,喜欢将一切都抗在肩上。只要有他在,家里的人都安心。”
    “真正做了官才知晓,做官哪有那么容易。可阿兄他十岁便入宫做了太子伴读,十几年来从未抱怨过半句。全族的人都以阿兄为荣,想要他给族人带来荣耀,却无人关心阿兄过得好不好。大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阿兄带来的好处。”
    “阿念哭得很要紧,怎么哄都哄不好,她总觉得大家都在哄她。”
    “嫂嫂,我心里很想念阿兄。”
    眼前的少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谢柔嘉静静听着,仿佛去世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待他说完,她抬起眼睫望着他,道:“你特地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裴少旻没想到她竟会如此说。
    前些日子她与逆贼岳阳侯交好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害得自己的阿兄沦为全长安的笑柄。可他同她相处过一段时日,对她也算是一点了解。面前的女子看似傲慢,实则心地极好,这当中一定是有误会。
    就算葬礼她没出现,他也觉得她不过是不想面对阿兄的死。
    却没想到,对于阿兄的死她非但没有半分伤心,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冷漠。
    裴少旻心里愈发替自己的阿兄悲凉,命侍从将一口箱子抬到她面前,“这是我清理阿兄遗物时,在他书房里整理出来的一些珍爱之物,特送来给公主。”顿了顿 ,又道:“阿兄爱了嫂嫂一辈子,嫂嫂怎能这样待阿兄。”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
    待人消失在水榭,文鸢见自家公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口偌大的箱子,道:“公主可要瞧一瞧驸马留了什么东西?”
    谢柔嘉沉默良久,收回视线,“我不想看。”
    文鸢应了声“是”,命人将那口箱子抬走,与之前裴五送来的匣子收在一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里存放的全部都是裴季泽之前留在谢柔嘉房里之物,文鸢原本是担心她睹物思人,命人收了起来。
    可这段日子来,她一眼都不曾来瞧过。
    黛黛一脸忧愁,“公主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卫公子死时,哭得那样伤心,可如今驸马去了,非但一滴眼泪都没流,反而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如今长安城的人都在说,公主定然是因为驸马杀了逆贼岳阳侯,所以心里记恨驸马,都在骂公主狠心,不辨是非。”
    “别胡说八道,”文鸢一脸担忧,“就是如今这样才可怕。”
    若是公主伤心落泪,哭过之后也就好了,最可怕的就是现在这般,万事都憋在心里,迟早非憋出什么毛病来。
    黛黛也不懂这些,有些好奇,“也不知这箱子究竟装了些什么。”
    文鸢哪里之下,道:“待公主缓过来心里那口气儿,兴许就肯打开。”
    原以为过段时日自家主子就会好些,谁知这一日一大早,文鸢才入内,突然听到她问:“文鸢,裴季泽几时回来?”
    文鸢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眼睫望着自家主子。
    乌发未梳的女子抱膝坐在榻上,再次问道:“他这个月写信给我了吗?”
    文鸢一脸惊恐,疾步走到她跟前蹲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公主,您别吓我!驸马他三个月前就已经去了,您忘了?”
    谢柔嘉呆滞好一会儿,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喃喃道:“是吗?”
    文鸢哄道:“许是公主最近太累了,不如公主再歇一会儿?”
    谢柔嘉却不愿意睡,环顾空荡荡的屋子,“儿茶去哪儿了?”
    这段时日,儿茶总是到处乱跑,自家公主时常担忧地夜不能寐。
    文鸢赶紧命人去寻,好在这次儿茶并没有跑远,就藏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
    谢柔嘉像是失而复得一般将它抱在怀里,轻抚着它身上柔软的皮毛。
    儿茶把脸埋进她怀里,喵喵叫了两声。
    谢柔嘉望着窗外暖阳,道:“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
    谢柔嘉抱着儿茶去了从前与裴季泽爱去的那个渔村。
    到时已经暮色四合,暮色笼罩着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渔火星星点点倒映在江面上,如同星辰碎进江水里。
    谢柔嘉顺着堤坝寻找自己那艘画了乌龟的船。
    原本以为船上并没有人,谁知远远地瞧见一个船夫正坐在船头补网。
    还未靠近,一向不大亲近人的儿茶自她怀里跳下来,十分熟捻地跑到他跟前蹲下,望着他补网。
    谢柔嘉心中觉得有些奇怪,那船夫已经瞧见她,笑呵呵问:“怎不见娘子的夫君?”
    谢柔嘉猜测他说的应是裴季泽,问:“他常来吗?”
    船夫道:“从前搁三五日就会来一趟,带着这只小猫一块,在这儿一坐就是一上午。”
    谢柔嘉闻言怔愣住。
    怪不得儿茶一向与他亲近,原来她不在长安的那几年里,陪在儿茶身边的一直是他。
    这天晚上,谢柔嘉在渔村坐了许久才抱着儿茶回去。
    临行前,那个船夫叫住她,劝道:“他从前总说,他惹了娘子伤心,不知怎么才能哄回她。人人都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想,那样好的一个郎君,定然也不是故意要惹娘子生气,不若娘子就再原谅他一回吧。”
    谢柔嘉沉默良久,道:“他若是下回再哄哄我,我就与他和如初,以后都不同他吵架了。”
    那船夫听了很是高兴,笑道:“这就对了,两夫妻过日子哪就有那么容易。都各自让一步,才能白头到老。”
    谢柔嘉微微颔首,向他告辞,抱着儿茶离去。
    行至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
    只见那个船夫佝偻着背影站在暮色里收网,船头上似乎立着一抹高大挺拔的抹色身影,在他身后,亮起一盏盏渔火,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谢柔嘉忍不住上前,可定睛一瞧,茫茫渔火中,哪里还有那个萧萧如松下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抱紧儿茶,一步一步朝马车走去。
    马车入城时,天已经快要黑透。
    一路上都很安静的儿茶突然伸出前爪推开车窗,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谢柔嘉连忙叫停马车,推门一看,只见眼前正是裴府。
    此刻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儿茶蹲在门前,冲着紧闭的大门喵喵叫个不停。
    谢柔嘉走上前将它抱入怀中,抬起眼睫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雪花簌簌落在她浓黑纤长的眼睫上,片刻后,又融化在她眼睛里。
    一袭红衣的女子在漫天飞雪里伫立良久,轻抚着儿茶的头,道:“他不在家,你去了也见不着他。”
    儿茶“喵喵”叫了两声,把脸埋进她怀里。
    谢柔嘉抱着它转身上了马车。
    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透。
    整个公主府亮如白昼。
    谢柔嘉才下马车,门口一团黑影突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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