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吃了一惊。从她这短时间跟谢明月交流看,谢明月勤学又刻苦,知识掌握的非常扎实,莫说高中,考小中专也是轻轻松松。她以为是老谢不想让孙女读书,现在看来,似乎问题出在谢明月自己身上。
    魏檗疑惑的问:“你知识掌握的很扎实啊,怎么会考不上。”
    此话一出,谢明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一颗一颗,变成一串一串。
    好一会儿,谢明月才抽抽噎噎告诉魏檗,自己平日里不论学习还是考试,都没有问题。可每次考学的时候,坐到考场上,总是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她爷爷也劝她,考不上小中专,还可以去读高中。
    谢明月跟魏檗说:“我考试不行,再上三年高中,也是浪费时间。我爷爷年龄越来越大,我不能给他帮忙不说,还净给他添负担。”
    “唉。”
    魏檗叹口气,忍不住摸摸谢明月的发顶,轻声跟她说:“你啊,压力太大了。”
    真是个敏感懂事的小姑娘。
    魏檗把两块钱再次递到谢明月手里,跟她说:“这两块钱是你劳动换来的,你能挣钱,等于减轻了你爷爷的负担。”
    “我不能要。”谢明月还是摇头:“你已经每月给我发工资了。”
    “拿着钱买书。”拉过谢明月,正色道:“我们可以不上学,但不能不学习。你手里攒点钱,到时候再去考试,心里更有底气,说不定就能考上。即便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读夜校、电大、自考、函授,只要自己不放弃,出路多得很!”
    “真、真的吗?!”
    谢明月语气小心翼翼,眼睛里却有了微光。
    魏檗给她打开了一个广阔天地,她以前从未知晓的广阔天地。
    “真的。”
    魏檗点头,叹口气告诉谢明月:“我也准备继续读书,小中专的学历有点低。”
    “啊~”
    谢明月吃惊得嘴巴微张。
    多少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小中专,魏姐姐竟然嫌弃。但这是魏姐姐啊,谢明月又觉得,魏姐姐嫌弃小中专合情合理。
    她心里五味杂陈,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中,有一点火种燃起,铺天盖地。
    魏姐姐都坚持学习……我要像魏姐姐……我比不上魏姐姐,但我不想被甩开太多……我也能……
    谢明月念头纷纷扰扰,有一颗种子正在萌发,变得坚定。
    她不再推脱,接过魏檗递给她的两块钱,紧紧握在手心。
    两天后,魏檗家辣椒地里的花全都开了。
    魏檗收拾好提前准备的毛笔,早晨五点半,天蒙蒙亮,便带着谢明月去了油山西村。
    因为花朵授粉,要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完成。一旦太阳高照,强光和温度会影响花粉的活性,降低授粉成功率。
    种田,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只有亲自去做,才能体会得到。
    魏檗在农科院的时候,酷暑寒冬,时常会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心境。她被一棒子砸进这大纲坑的世界后,虽然日子过成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但心境不曾有变化。
    甚至比从前更甚。
    因为八十年代,还存在农业税、剪刀差等等等等,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种田刨食的日子,更加艰难困苦。
    她叫上李静,她妈韩云英还曾在背后嘀咕,自己家技术让人学去了。
    韩云英不知道,叫李静过来,是魏檗特意让她来学。
    “圣母”一点说,魏檗是希望能影响,能带动更多的乡里乡亲,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现实一点说,一个地区的产业,只有形成规模,才能从分散的“手指头”变成握在一起的“大拳头”,才能变买方市场为卖方市场,拥有和别人议价的权力。
    六点一刻,魏檗和谢明月到了自家地头。
    李静身上已经沾满晨露,等在那里。
    还没说几句话,杨秀、韩云英几人也都到了。
    辣椒苗的白色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
    魏檗拿过毛笔和之前装花蕊的一个塑料小瓶看了看,小瓶上贴着红纸标记。
    魏檗拧开瓶盖,把毛笔伸到瓶里转了一圈,再拿出来,毛笔上粘满了黄色的花粉小颗粒。
    她走到绑白绳的辣椒苗前,捏起一朵小花,边做边跟大家说:“把毛笔上的花粉蘸在柱头,就是剩下的这个花芯上。贴白纸的瓶里的花粉,蘸绑红绳的辣椒苗。贴红纸瓶里的花粉,用毛笔蘸到绑白绳的辣椒苗上。”
    “一定不能弄混,不然功夫就白费了。”
    魏檗交代完,把毛笔和小瓶分给几个人。
    李静边往花上蘸花粉,边和魏檗闲聊。跟魏檗说:“我还有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呢?”
    魏檗停下手,疑惑的看向李静手里的毛笔。
    李静笑了笑,说:“不是干活不明白,是道理不明白。怎么得把花蕊去了,换着蘸呢?”
    这个……
    魏檗问:“你听说过纯合子、杂合子和杂种优势吗?”
    李静嘿嘿一笑,尴尬的说:“没有,俺只听过骂人杂种的。”
    魏檗顿时一阵无语,跟李静说:“行吧,这样理解也行。纯合子就是纯种,杂合子就是杂种。你仔细看,绑红绳的和绑白绳的,叶子背面的棱不一样。”
    李静找了两棵绑不一样颜色的辣椒苗一看:“还真来,长得真有区别。”
    “是吧。”魏檗说:“绑白绳的相当于都是老白家的种,绑红绳的都是老红家的种,世世代代自己家跟自己家结婚生孩子。”
    “我知道!”李静拍手插话道:“这样的孩子容易有病,跟人一样,咱人也不能一家子之间生孩子。”
    “对头,就是这样。”
    魏檗点头道:“但辣椒是植物,它们自己不能办。为了让后代长得好,咱干的这些活,等于帮老白家的和老红家的结亲。”
    李静爽朗笑道:“哈哈,之前是帮人分家,现在干的是媒婆。”
    “可不是嘛!”
    魏檗也忍不住笑。
    “做媒”可比“给人分家”轻松多了。
    十点不到,太阳尚未爬上中天,一行“媒婆”已经干完了全部活计。
    魏檗拍拍手上的土,开心道:“万事俱备,只等辣椒结实。”
    她指着自家的辣椒地,跟李静说:“这片地就是卖给黄大牙的正常辣椒留的种子。你要有兴趣,明年开春也可以试着弄一点。”
    “那感情好。”
    李静跟跟魏檗说:“明年我也学魏站长的方法种一点。”
    韩云英路过,听到魏檗和李静的对话,忍不住说魏檗:“自己家的地让你瞎祸祸,你还鼓动人家回家瞎祸祸。”
    李静不以为意:“没事儿,我信魏站长。”
    魏檗也跟韩云英说:“没事儿,肯定不能祸祸。”
    等李静骑自行车走远,韩云英恨铁不成钢,虚空狠狠点了魏檗好几下:“到时候她地里结不出果,看她来不来找你后账。”
    “不能,静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才多大。你见过多少人我见过多少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深秋初冬,天气将冷未冷的时候,各村里种的辣椒开始陆续收获,前阵子远在外地贩货的大黄牙,身影开始活跃在山水镇上。
    山水镇上的农技员们,没有不认识黄大牙的。
    别说农技员,连谢明月都能掰着手指头数出黄大牙的一二三四几条轶事来。
    魏檗大奇,黄大牙跟老谢的行事风格,完全是不搭噶的两个极端嘛。
    再仔细一问谢明月,果不其然,老谢原来是拿黄大牙的当反面典型,搁这树典型呢。
    谢明月跟魏檗混熟了,偶尔也把自己爷爷叮嘱的“不要背后论人短长”的小心谨慎忘到脑后。她看魏檗似乎对黄大牙感兴趣,忍不住跟魏檗说:“我听说,黄大牙跟孙天成家还有点亲戚呢。”
    “真的假的?”
    魏檗完全没想到。
    谢明月说:“听我爷爷说的。可能是连襟还是啥,挺亲的亲戚。所以我爷爷觉得孙天成孙叔以前挺踏实,自从黄大牙从监狱放出来出来,孙叔被他带的也不本分了,跟孙叔来往也少了。”
    原来如此!
    魏檗恍然大悟。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难怪她第一次见孙天成的时候,觉得这人踏实肯干,毕竟夏天顶着烈日挨个查田块有多难受,谁去谁知道。如果没有一份踏实,两天就受不了,装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后来她知道了红旗农资店的事儿,还以为自己第一眼看走眼。红旗农资店的套路,虽然在魏檗眼里不算什么,但在八十年代,孙天成看起来虽然有点农民的精明,却也不像什么经商天才的样子。
    现在想想,红旗农资店背后的经营,说不定有黄大牙的指点。他走南闯北,学一学其他地方个私人农资店成功的套路,直接拿到山水镇用,可不红红火火么。更甚至于,魏檗猜,黄大牙如果更“先进”一点,说不定红旗农资店背后,都有他的股份。
    魏檗捏着下巴琢磨,她确实有跟黄大牙短期合作的意向。按黄大牙投机的性格,他能不跟农技站打交道吗?是我通过孙天成去找他,还是等他上门?
    魏檗跟黄大牙不熟,摸不准黄大牙的性格。
    在她考虑要不要去堵一下日渐忙碌的于大爷问问情况时,孙天成带着黄大牙的善意上门了。
    山水镇农技站站长魏檗,用了半年时间,从跟黄大牙搭不上话的山村小丫头,变成可以跟黄大牙上谈判桌,不,是黄大牙求着上桌的人。
    黄大牙请魏檗在山水镇唯一一家饭馆吃饭。说饭馆有点夸大,只能说是做吃食的小趴趴屋。
    小趴趴屋空间不大,黄大牙让老板把几张木头桌子并在一起,除了饭馆里的菜,还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从广东带回来的点心佳肴,桌子腿旁,还有一箱没有开封的好酒。
    黄大牙这边两个人,只有他和孙天成。且不说黄大牙心里有什么想法,至少表面上诚意十足十。
    魏檗也没有叫太多人,只带了谢明月。
    虽然黄大牙已经从孙天成嘴里听说了新上任的魏站长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但看到魏檗真人时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丫头,带了一个年纪更小,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
    黄大牙并没有看轻魏檗,反而心下微凛——这个魏檗,不是睡她的人厉害,就是睡她妈的人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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