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此见到马德明依然有着难耐的愧疚,但陶惟知道一切已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目下无尘骄傲又自卑的陶惟,他也不再是那个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的孤孩子。
    抬起头看看张国琴,又看看亦师亦父的杨国成,深深吸了一口气的陶惟直视的着面对马德明。
    清澈的双眼内并没隐藏那份对马德明到来而感到震惊与欣喜,可也实实在在的把隐藏在平和外表下的倔强展现无遗的陶惟把马德明稀罕的不行。
    一个运动员你可以温和你可以柔顺甚至于你也可以有着属于自己的柔软,但却不能没有刚性,马德明最不怕的就是倔强的人,甚至可以说,马德明喜欢倔驴,因为倔强的人有韧性有刚性还有那份不能越过的底线。
    虽然这是马德明自己浅见,但不管外人怎么看,马德明还就喜欢倔强的孩子,而且偷偷的观察了一段时间的马德明还从陶惟那双平和的双眼内看到了一个优秀运动员必备的死不回头,说白了就是,只要陶惟认准了,那怕撞的头破血流也会勇往直前。
    当然不管此时马德明心中有着怎样的喜爱,马德明还是看得出陶惟舍不得杨国成,也可以理解为杨国成对于陶惟而言是不同的。
    不自觉抬起头看向满脸温和的杨国成,回忆着一路行来,于成飞对杨国成的赞叹,马德明心中隐隐有种想法,不过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马德明并没有捕捉到。
    深深吸了一口去气,一言不发的陶惟先是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在愕然的马德明注视下,陶惟露出了笑容,笑眯的双眼隐藏了陶惟对马德明深深的愧疚,“马教练,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看重,说句实话,我喜欢花滑,我也想学花滑,可我舍不得体工队也舍不得老师,如果进入国家队是您的要求,那么我也提出我的要求,我希望我的老师能继续做我的教练。”
    这个建议不单单马德明愣住了就连杨国成自己都傻了。
    “陶惟。”
    下意识喊了一声的杨国成不解疑惑又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目光让陶惟笑容加深,走到杨国成面前,蹲在地上趴在了杨国成腿上,“老师,陶惟贪心了。”
    不舍、依恋还有浓浓的祈求让本就不舍陶惟的杨国成左右为难,不虚的讲,如果杨国成在年轻十岁,杨国成可以二话不说的提着行李跟送陶惟登上世界最高舞台,可杨国成已经五十八岁了,近花甲之年的杨国成不能轻易踏出这一步。
    低头看着埋在双腿上的陶惟,脸上缓缓露出温和笑容的杨国成一只大手落在陶惟头顶,“陶惟啊,老师现在不能答应你,不单单因为老师老了,更因为老师不是一个人。”
    预料之中的答案让陶惟笑了,重重的点点头,“我知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老师能够继续做我的教练。”
    其实早在有这个念头开始,陶惟就知道这个要求自私而且近乎可以说在难为人,杨国成不单单是一个教练还是一个丈夫,在陶惟心中,最理想的是杨国成能够陪在身边,如果真的不可行,那么退而求其次,陶惟会从马德明那里要出每年三个月的时间回到h省接受杨国成的教授。
    至少曾经的耐力教练陶惟不会也坚决不能要,那时候,因为对方的激进,已经出成绩的陶惟愣是让对方累出了毛病,每当陶惟提出质疑时,那张看似为陶惟好其实满心为自己寻求利益的嘴脸都会义正言辞的讲述一大堆那时候无法理解的名词,直到后期,陶惟的身体出了问题,才换下因为有后台的耐力教练。
    七天后,在彼此互相较量下,陶惟还是给了马德明,而陶惟最初预想的杨国成也如愿的跟随着陶惟离开,让陶惟感动不已的时,不忍心增加陶惟心里压力的师母竟然直接找到了陶惟,安慰的同时也爽利的说出正是因为陶惟,他们老两口才能去首都跟唯一的女儿团聚。那张慈祥的面孔和贴心的安慰直到站在世界巅峰陶惟都无法忘记。
    1991年2月20日,农历大年初六下午四点,匆匆回了一趟l县的陶惟在耿二凤、万永贵的陪同下回到了h省省会,晚上即将离开的陶惟默默的看着陪在身边的至亲好友,心中有感激也有深深的眷恋。
    这片生他养他给予他支持鼓励的黑土地孕育的不仅仅是一颗向上奋进的心还有这份真挚而淳朴的真情。
    时间缓缓滑动,不管有着怎样的不舍,时间还是飞速的滑到晚上七点,站在站台上,嘈杂的站台无法掩饰万小东哽咽的抽泣声,也无法掩饰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掉的耿二凤心中的慌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努力挤出笑容的陶惟紧紧抓住耿二凤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呜的一声长鸣,已经不能再停留的陶惟眼圈腾一下红了,转头看向身边哭的好像孩子似的耿二凤,伸出小手轻轻擦拭着怎样都无法擦干的泪水,陶惟红着眼眶笑了,“娘,别担心,二娃会回来的,只要放假二娃第一时间就回家,要是有时间,你跟俺哥和俺爹也去看看,看看首都的美景看看咱国家的心脏到底是啥模样。”
    带着笑的轻声细语让耿二凤一个劲点头,一滴滴洒落的泪滴在手背让陶惟有种烫的疼心的感觉。
    在不断催促中,深深的看了一眼耿二凤、万永贵、于成飞、万小东等人,头也不回的陶惟跑着冲上了火车,车门缓缓关上咣当一声,背对着车下的陶惟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为了梦想为了那份不舍的梦想,告别亲朋好友的陶惟再次离开了生他养他的黑土地。
    缓缓移动的火车慢慢的往前走,站在车厢下的万小东哇的一声失声痛哭,“二娃,你等着俺,你等着俺,俺一定会去找你的,俺一定会去的,等着俺。”
    边跑边喊,边喊边哭的万小东沙哑的大嗓门隐约的传到陶惟耳中,再也忍不住的陶惟转身趴在了车门上,看着满脸泪痕的万小东努力的追赶努力的奔跑,渐渐模糊的身影一点点从视线内消失,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内。
    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喊声,闭着眼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陶惟的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低低的呢喃声在咣当咣当的铁轨撞击声不断的在陶惟心中响起,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直到肩膀传来轻轻的碰触,背对着来人擦掉脸上泪痕的陶惟红着眼转身,当看到站在身后满头斑白的杨国成,胸中骤然升起的愧疚好像要把小小的陶惟掩埋。
    低着头不敢看杨国成的陶惟把杨国成逗乐了,伸出温热的大手使劲揉了下陶惟的头顶,“陶惟,你是不是认为是因为你老师才背井离乡?”
    杨国成温和的询问让陶惟浑身一震,颤抖着嘴唇一言不发的沉默着,虽然没有说话但陶惟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低低的笑声中,长叹一口气的杨国成看着漆黑的车窗下,“陶惟啊,你可能不知道,老师不是东北人,老师的老家在首都,当初为了滑冰事业,老师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就是没有你,退休后,落叶归根的我也要回到那里....。”
    从杨国成柔声讲述中,渐渐忘记伤心的陶惟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杨国成的经历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传奇传记,出身书香门第的杨国成算是家中的异类,一个玩耍类的运动项目竟然让杨国成当成了事业,这无疑在书香门第是不能容忍的,老父的阻止,老母的苦苦哀求都没等阻止杨国成,一气之下,被赶出家门的杨国成来到了冰雪大省的h省,从小小的运动员到一名顶级教练,经历了上上下下起伏的杨国成让陶惟敬佩的同时也不得不再次暗暗感叹走了狗屎运。
    从天黑讲到天亮,一夜的交心,越发亲密的师徒俩把马德明酸的直磨牙,可看看好不容易忘记伤心的陶惟,摸着鼻子的马德明只能装作没看见,想到以后跟陶惟接触时间最长的是自己,马德明又偷偷的笑了。
    两夜一天,第三天,咣当咣当的超慢火车终于驶进了首都火车站,老旧的火车站台,拥挤的人群,大包小裹的三个人挤出满是人群的站台时,衣服也歪了,鞋也松了,甚至连马德明头顶的帽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彼此打量一下对方,狼狈不堪的外表让对视后的几个人哈哈哈大笑,笑声中,悄悄升起的惶恐渐渐消失。
    ☆、第五十八章
    1993年7月23日,大暑。
    中午十一点四十,中国花样滑冰训练基地,一身背心紧身裤的陶惟,双手前伸,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修长的双腿拉成一条直线稳稳的趴在墨绿色的地毯上。
    当分针指向四十五时,站在陶惟身后的丁敏紧绷的五官缓缓松弛,“陶惟,可以了,今天的训练结束。”
    听到喊声,收回手臂,坐直身体的陶惟露出了一直埋首在地面的脸颊,收回拉成一条直线的双腿,活动一下,双手按在地面一下子蹦起来的陶惟体态优雅的站在了丁敏面前。
    冲着丁敏一笑的陶惟的说了声再见,拽过挂在扶把上的毛巾搭在脖子上,边走边擦汗的陶惟间或拽拽湿哒哒贴在身上的背心。
    渐渐消失在视线内的背影让丁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两年前,马德明带着陶惟找到了时任中国音乐学院舞蹈系主任的丁敏,请求丁敏接受陶惟成为陶惟的舞蹈老师,这个请求乍一开口,丁敏当时就沉了脸,把一生都奉献给舞蹈事业的丁敏是个极其严肃的人,先不说陶惟的年纪已经过了学习舞蹈的最佳时期,就单凭着陶惟不是专业舞蹈演员这一条,丁敏就不同意。
    无数次前往,无数次被丁敏拒之门外,找熟人托关系,可强硬的丁敏就一句话,“不行。”
    把个马德明为难的嘴角起了一溜水泡,彼此僵滞了近一个月,连陶惟自己都要放弃可马德明却不,甚至很认真的告诉陶惟,如果能够接受丁敏的教授,与陶惟而言是种可遇不可求的福分。
    不同属于一个领域,丁敏到底有什么值得马德明如此推崇,陶惟不知,但陶惟相信一件事,马德明那份用心不是假的,沉默的陶惟无奈之下,拨通了张国琴的电话,电话里,陶惟把遇到的难处讲述了一遍,在张国琴愉悦的笑声中挂断电话,陶惟总算松口气。
    仅仅三天,张国琴赶到了北京,没有来得及休息,拉着陶惟直奔舞蹈学院,在舞蹈室堵住了正在授课的丁敏,甚至来不及拉住张国琴,大手一把把门推开的张国琴出现在了舞蹈室,脸色一沉的丁敏刚想发火,却看到了一身正装的张国琴,“丁姐,你行啊,我家孩子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还没等丁敏发火,率先怒气冲冲的张国琴把刚刚看到发小的丁敏闹楞了,赶紧把教室交给助理匆匆跑到门口,拉住了怒火冲天的张国琴。
    在完全没看到站在张国琴身后陶惟的丁敏一连串的追问下,拉过身后陶惟的张国琴把陶惟推到了丁敏面前,“姐,你就说吧,到底因为啥看不起我家孩子。”
    蛮不讲理的张国琴把丁敏闹的又好气又好笑,挥着白皙的拳头把张国琴使劲锤了几下才认真打量起陶惟,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一直没有正眼看过陶惟的丁敏第一眼就看出身材消瘦四肢修长的陶惟很适合练习双人舞。
    可不管跟张国琴有着怎样的交情,丁敏并没有轻易开口而是带着陶惟来到了一间空教室,在那里,按照丁敏的要求,陶惟压腿、下腰,做了一些舞蹈的基本功,虽然不满意,但总算在耍起无赖的张国琴帮助下,让丁敏收下了陶惟。
    可丁敏毕竟不是国家队专业舞蹈教练,陶惟只能每三天去一趟舞蹈学院,在那里接受来自丁敏的教授,从最初的伸筋开始,本以为已经把筋骨练开的陶惟第一堂课就被丁敏压在了身下,伸长的腰身,丁敏的双手重重的按在了陶惟的后脊,从疼到酸从酸到麻,一整天的时间只练了一个动作的陶惟离开舞蹈学院时,整个后背都有种不是自己的感觉。
    两年多的时间下来,陶惟终于得到了丁敏的认可,只要有时间就会赶到基地的丁敏对陶惟也越来越严厉,甚至到了苛刻地步的严厉没有让陶惟感觉到一丝不耐,有的只是浓浓的欣喜和越来越浓的尊敬。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笑了笑的丁敏收拾自己的物品再次离开。
    缓步走出舞蹈训练室,看到等在门口的石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的陶惟冲着石杨比划了一下拳头,“你不会自己打电话问啊,天天追着我有啥用。”
    懒散的靠在身后的墙上,微微扫了一眼已经长大的陶惟,进入国家队两年半的陶惟高了,修长的四肢越发的匀称,因为系统的训练,个头猛的窜了一大截的陶惟身高已经达到了一米六四,十三岁,个头虽然不算高但对于花滑运动来讲还是长的有点快。
    但五官温润的陶惟也越发的有属于自己的风格,曾经那个小小的少年在不经意间已经成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国家队青少队的队长。
    看到迅速成长的陶惟越发想念那个憨厚傻小子的石杨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我问了,教练根本不告诉我,二娃,虎蛋子到底什么时候到?”
    或许是因为石杨、陶惟先后离开刺激了万小东,憨厚的傻孩子玩了命似的训练,在五月的全国选拨中愣是凭借着第一名的身份挤进了国家队,接到这个消息别说陶惟,就是石杨都乐疯了,要说离开h省石杨最想谁,无可否认,只有一个人,万小东,三年来,保持着每月一封的信件从没间断过,长久的等待终于得来了好消息,这对等待了三年之久的石杨而言无疑是一件兴奋的睡不着的喜事。
    可从五月等到六月,从六月又等到七月,这眼瞅着七月都要过去了,万小东还没报到,除了上个月文田打过一个电话,替万小东请一个月假外,别说电话,连信都没了。
    被石杨从舞蹈室追到食堂又从食堂追回寝室,烦的不行的陶惟回屋拿出一个信封扔给石杨,随即咣当一下关上房门。
    后天,也就是25号,万小东将在文田、于成飞、耿二凤、万永贵的陪同下赶到北京,原本耿二凤、万永贵并不想过来,但惦记耿二凤身体的陶惟却又是装哭又是耍赖的愣是把两口子劝了过来。
    虽然还没到记忆中耿二凤身体日渐不行的时候,但心里总是惦记的陶惟抱着早有病早发现的态度耍手段把俩人骗了,一个初衷,让耿二凤、万永贵好好检查一下身体,也借此机会让两口子好好休息一下。
    几年的时间下来,生意越做越大的两口子已经把小店搬到了省城,可按月通过张国琴的手不断邮寄到陶惟手里的分成却从来没变,几年下来,不虚的讲,陶惟手里的钱不少,甚至比一大部分人还要多。
    这一次两口子过来,陶惟也是想把这件事解决了,不能也不想在占这份便宜的陶惟并不缺钱,物质生活与陶惟而言并不重要,吃穿不花钱的陶惟每个月的工资甚至比一般的高级技工还要高。
    而就在陶惟躺在寝室休息的时候,远在z字打头的大院一栋仅靠里面的独门小院内,一身戎装的荣博远却在面对老头子的哭嚎声。
    一声声刺耳的哭嚎让荣博远额头蹦着疼,看着坐在对面越老越无赖的老头子,又看看坐在一旁举着报纸装作看报纸的长兄,脸色沉的好像能滴出水的荣博远呼的一下起身,一言不发的大步往外走。
    真心觉得自己鬼迷心窍的荣博远想到远在郊区的荣博轩牙根都痒痒,什么老头子病重,什么老头子老了,不能让老头子死不瞑目,扯淡,全部都是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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