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他独自一人亡命于途中,她做不到。
    芙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纪嵘的动作比她要更利落,她纵马转头的那一刻,纪嵘凌空跃起,落在另一匹马背上。
    芙蕖走一步,他跟一步。芙蕖感觉到身后如影随形跟了个人,她勒马回头道:“纪大人?”
    纪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们明镜司麾下人都这个德行,抄家、抓人毫不手软,打马上街如阎罗过境,一袭黑斗篷底下衬着暗红色的纹路,远远看上去便觉骇人。
    芙蕖对他们一向敬而远之。
    太平赌坊迎八方来客,但她从未见过明镜司的人出入其中,明镜司部下八百,一个败德辱行的也没有。
    芙蕖心里头清楚,明镜司的人不是她能搞定的。她的警惕和防备,一直高悬在心口。
    纪嵘不紧不慢赶上前,把她故意落在原地的明镜司斗篷又扔回她怀里:“夜里山上潮气重,珍重身体要紧。”
    芙蕖沉默着低头,将斗篷裹在身上。
    纪嵘对她说:“纪某受故友之托,为的是护你一路周全,而不是一路押你前往北境,姑娘不是朝廷钦犯,别怕。路你选,我随护。”
    芙蕖拱手于马背上行了一礼,很是感谢他这份体谅。
    谢慈抗旨出京的消息传回了京城,令皇帝很是恼火,当天夜里,没有了谢慈钳制的皇上捞了玉玺在手中,不顾亲信阻拦,一道海捕文书发往各个州郡——生擒谢慈,押解回京。
    已疾奔了一天一夜的谢慈刚翻过驼山,踏进了兖州境内,寻了一家客栈,洗去了一头一脸的风尘。
    谢慈刚安顿下半个时辰,客栈里进了个女人。
    掌柜的正拨算盘呢,一抬头见一位雪腮花容的大美人进门来,眼睛里一亮,殷勤地迎上去:“姑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那美人笑起来眼若水杏:“我和刚才那位爷是一道的。”
    掌柜的叫她这一笑,搞昏了头:“哎天字号第三间,姑娘您从这边上,小心台阶。”
    谢慈收拾了一身干净,等在房间里,那姑娘进门没敢抬头,跪倒在谢慈的鞋尖前,先叩了个请安头,低眉顺眼道一声:“主子。”
    她再抬脸,那模样并不陌生,正是他们离京前夜伺候在谢慈左右的那位姑娘。
    谢慈对这样一个跪在身前的美人也能狠下心不假辞色,手持一把扇子,有节奏的敲在膝头,问道:“路上几条尾巴,数了没有?”
    她细数道:“宫里,皇上yihua派了他亲信的赵德喜公公带人尾随于属下身后,属下在兖州城外甩掉了他们。谢府里,属下刚一离开,谢太妃便召见了南华寺的住持,有那么一部分行踪不明的人,是由谢太妃授意,从南华寺追上来的——这是两条明面上的尾巴。”
    除了明面上,还有暗地里。
    皇帝尚天真。
    谢太妃见识有限。
    二者皆不足为惧,谢慈从根上就没把他们正经放在眼里。
    但是像陈王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干这种事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埋下头,微微颤抖道:“主子,时间可贵……我们该撤了。”
    第18章
    谢慈的折扇敲在手里,他坐在椅中,微躬了腰身:“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
    眼下跪地的这位姑娘名叫盈盈,人如其名,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谢府里养的那群女子,任谁见了不叹谢慈一句——齐人之福。
    偏谢慈在美色面前从来不懂怜香惜玉。
    盈盈跪地已有一炷香之久,薄衣下的双膝隐隐有些刺痛,也不敢擅自起身,听得谢慈如此问道,才谨小慎微一抬眼,脸畔竟渗出了几分虚汗,她道:“主子,您知道一群太监和一群尼姑狭路相逢是怎样的情形么?”
    ……
    屋内安静无比。
    谢慈在属下面前,展现了他最外露的一次错愕的表情。
    盈盈刚一张口,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谢慈的折扇已竖在她的面前:“不,我不想知道,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罪不至此。”
    盈盈的脑门上挨了一记敲打,再抬头,谢慈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盈盈觉得外面的情况,还是有必要让主子心里有个数,于是斟酌了一下,尽量把事情往正常的方向描述:“咱们皇上亲信内监您是知道的,那位赵德喜年五十许,是宫中伺候的老人了,皇上他自小身边没个长辈爱护,对那位赵公公是格外依赖,堪称亲信中的亲信。而那位赵公公,主子您也知道他的德行,仗着皇上的宠信,在宫里搞对食,专搞年轻貌美的,一年换一个……”
    咣——
    谢慈推门而出。
    客栈内人多眼杂,盈盈不得已暂且闭了嘴。
    二人一前一后到马厩,各牵了自己的马,继续一路往北。
    除了城镇,到了相对偏僻的山道上,盈盈策马在谢慈身侧,稳稳地落后半步,她的细嗓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又开始了——“主子,原本他们两方人各为其主,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属下谨遵您的吩咐,一路上未曾多管闲事,但不知何故,在刚踏进兖州境内的时候,他们忽然就撞上面了……属下听见动静,实在是好奇,没忍住折回头瞧了一眼。属下亲眼所见,那群死太监抓着师太们的衣服乱扯,而南华寺的师太们也丝毫不落下风,薅着太监们的头发不放,您是没瞧见,那漫天都飘着毛……”
    谢慈用力一夹马腹,竟然没甩掉盈盈,琢磨可能是自己这匹马没吃饱,认命地闭上了耳朵。
    装聋作哑方面,他可谓是高手。
    盈盈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他压根没听见。
    他的脑袋里屏蔽了叽叽喳喳的人声,于是对其他的声音变得极其敏感。
    嗖——
    远处山中传来了一声轻响。
    由于过于轻微,辨不清是哨还是箭。
    谢慈勒缰,马扬蹄高嘶。
    他仰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前方茂林深篁彼此相连的崇山。
    盈盈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里却显出了慌乱:“主子?”
    谢慈翻身下马,慢条斯理地动手解了缰绳,拍了拍马鬃:“走吧,自己找东西吃去。”
    盈盈学着他的样子放走了马。
    谢慈走在前面,黑色的衣袍被卷在山风中烈烈作响。
    盈盈疾步追了上去:“主子,您上回的伤还没痊愈吧。”
    谢慈只说:“好了。”
    于他而言,这一辈子,二十几年,在凤髓的折磨下,他□□上的痛楚已经足够多了。
    只要命还留着,就等同于无恙。
    他往山林的深处去,身上没带刀,身后只带了一个女人。
    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可惜没人能见着这一奇景。
    盈盈恰时表了句衷心——“愿为主子马前卒!”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但那道身影看在她的眼睛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舍命追随。女儿家生来比男人拥有更加细腻的感情,她们永远更屈服于自己心里的触动。
    谢慈路上用掌风随意切了段竹杖,拿在手里开路,道:“别急着找死,有你当马前卒的时候。”
    盈盈瞧着他的背影,道:“属下有时候会觉得,您真像在走一条孤家寡人的路。”
    谢慈:“别大逆不道。”
    盈盈:“您有在乎的人么?”
    谢慈听到这话,终于回头睨了她一眼:“谁给你的胆子试探我?”
    盈盈被他那一眼冻得心头发凉。
    若不是正在赶路途中,她恐怕得当场跪下认罪。
    盈盈抿了嘴:“属下多嘴。”
    谢慈:“掌嘴。”
    盈盈自己动手,耳光清脆没留半分力气,雪腮上立时浮起了鲜红的指印。
    ……
    他对那位姑娘从来不是这样的。
    盈盈徒手掐住了一条从树上探头的小蛇,指尖用力,让其毙命当场,又远远的甩上了树梢。
    一身煞气的年轻人本就是个活修罗,偏偏一个“芙蕖”便能叫他软下心肠,从那高台上走下来,逗弄一番人间温情。
    许是那一条飞起的蛇动静太大,吸引了谢慈的注意。
    其实平心而论,谢慈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平日里轻易不责骂属下,甚至偶尔还关照属下的情绪。
    譬如现在。
    谢慈回头一看姑娘脸上的红痕,心里又升出几分慈念。
    罚也罚了。
    多说一两句又何妨。
    于是,他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我父亲的人,谢家养出来的刀。只有她,是我的人。她不一样。”
    盈盈半天才回过神。
    在心里细细品味他这句没头没尾冷不丁的话。
    却左右没咂摸出味道来,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影影绰绰的。
    盈盈当然不懂。
    就算放眼当世也少有人能懂谢家的龃龉。
    谢慈生在谢家,长在谢家。
    可他刚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
    至于父亲,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属于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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