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合存在燕京时遣散了府中下人,而扬州白府的旧宅空置了这些日子,已没多少人守着了。
    芙蕖撬开了白府后门的锁,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树影幢幢,芙蕖一身暗黑色的宽袖外袍,走在其中悄无声息,说不清谁更可怕。
    明明很陌生的院子和陈设,芙蕖硬是凭本能摸到了熟稔的感觉。
    正堂里漆黑一片,连灯也没有,芙蕖在连廊中绕了几个来回,四处死一样的寂静,她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倏忽,一只黑猫从房檐上窜过去,落瓦是发出了细碎的身声响,芙蕖顺着声音望去,一双泛着暗绿色的猫瞳,滴溜圆的望着她,喵了一下。
    芙蕖想起了那只死在草丛中过的幼猫,停住了脚步,不合时宜的开始出神。
    房檐上的黑猫在她眼前掠过,很快便借着毛色的便利与黑夜融为一体,消失在了芙蕖的眼前。
    芙蕖就在这片刻愣神的功夫后,忽然像被什么上身了似的,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像凝成冰,冷然的望向那寂静的正堂。
    谁家的主子跋山涉水回家之后不得折腾一番。
    白家倒好,若不是相信谢府属下的靠谱,芙蕖简直要怀疑计策有失。
    她贴近了墙角,从每一扇窗前经过,用耳朵辨认其中的动静。
    好安静。
    芙蕖从廊下摘了一只落灰的灯笼,火石点燃,则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挂上。而她站定在院子中央,一抬手挥袖,张牙舞爪的灯影便落在了每一扇窗户上。
    屋子里若是有人,见此诡异情景,一定会出门查看究竟。
    再不济,也会慌张到失了方寸。
    人慌了,怕了,才会有破绽。
    半夜三更,灯影这么一晃,白合存的屋子中终于有了动静。
    双扇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条缝隙,那人很小心很谨慎,只露出了一道紧窄的空,将眼珠子贴近,查看究竟。
    院子里是空的,只有一盏灯在风中摇晃明灭。
    可好好的,平白怎会燃起灯来。
    此人鼓足了勇气,哆嗦着双手,将门稍微拉的更大了些。
    可就在这时,一个黑袍人猛的出现在他眼中,紧贴着门外,抬起了一张苍白的脸,眉目如画,红唇娇艳欲滴。
    如果在白天,这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可是在半夜,那形容就像刚吃了小孩一般,怪渗人的。
    门里的人向后摔了一个屁股墩,门失去了控制,猛的向两侧敞开。
    芙蕖就像趁隙而入的风那般,一脚踏进了屋里。
    借着外面的等,芙蕖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与白合存一般的岁数,却完全陌生。
    那人惊恐地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芙蕖还不待张口,木厨后有窸窸窣窣的转出了一个人,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穿着贴身白色的寝衣,一边抱怨着:“死鬼深更半夜不睡觉你闹腾说什么?”一边掀了帘子,露着大片的白脯站了出来,定睛一看面前的情景,没说完的话掐死在嗓子眼里,成了变调的尖叫。
    芙蕖当然也不是识得这个女人。
    尽管此妇人刻薄的面相令人生厌,但芙蕖惯来没有先为难女人的意思。
    她转过头,对着地上的男人,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是谁,为何擅自占了别人家的宅邸。”
    那男人好似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位也是人,不是什么诡异的东西,胆子也恢复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理直气壮道:“别人家的宅邸?谁家的?你家的么?”
    那女人急急的回房披了一件外衣,裹住自己的身体,又匆匆跑出来,扶着自己的男人,帮腔:“什么你的我的,不管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是谁,反正从今以后,归我们了。”
    市井泼皮无赖,吃硬不吃软的典范,不给点厉害瞧瞧是全然不能好好说话的。
    芙蕖的袖中滑出了闪着寒光的匕首。
    那人总算生出了几分胆怯,但转念一想,一个杨柳细腰弱不禁风的女人而已,能有几分力气?
    他随手抓起一个案上的花瓶,便想试着碰一碰。
    芙蕖笑他不自量力。
    脚下步走八方,一个闪身,到了他的身后,刀刃贴在了他搏动的颈脉上。“我劝你好好说话。”
    芙蕖的这点投机取巧的本是,放在行家眼里是不入眼的,但吓唬这样的人绰绰有余。
    那人眼珠转动,怕了。
    那女人也慌了神,终于肯好好说话:“别,你先把刀放下,我们有话好说。”
    芙蕖不仅不放下刀,还故意用在男人的颈上拉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男人感觉到疼,腿一软,想跪,张嘴就全部交代了,生怕晚说一个字,芙蕖的刀就再深一寸要他的命。
    ——“宅子的原主人姓白,是我们在赌场里认识的朋友,他输光了钱,自愿将老家宅子抵押给我们的,有房契为证。”
    芙蕖:“房契呢?”
    他对女人努嘴:“去拿。”
    女人慌慌张张进去捧了一个匣子出来,点了正厅中的四盏灯,请芙蕖过目。
    有房契在,可以证明此宅是白合存亲手转让的。
    他们一定见过。
    房契下,还有一张原宅主人自愿抵押的凭证,上面印着手印。
    芙蕖问:“此宅的主人是在何时何地,将房契转让给你们的?”
    男人忙不迭回答道:“徽州,徽州的金元赌坊,我们都是徽州人。”
    在白府闹了一顿出来时,已逼近天亮,正是最冷的时候,芙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远处天际已经有了泛白的迹象。
    白合存携家眷消失在了徽州。
    芙蕖通过谢府中当初提供的资料,了解白合存此人其实颇为老实,虽然不成大器,但也没有胆子犯大罪。
    他一切有违常理的举动和决定,都值得人细细揣摩其背后的原因。
    最令芙蕖不解的是,押送白合存回扬州的那些官兵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的看着人在徽州下赌场寻欢作乐,然后输个底掉,将老家房子都抵押了出去,然后无家可归,妻儿流浪徽州街头?
    荒唐至极。
    就像一块骨头摆在面前,明晃晃的告诉她,有问题。
    白合存让姚氏流浪街头几乎是不可能的,倒是反过来像那么回事。
    芙蕖犹豫了很久,她想在扬州等谢慈的。我鸟群五而思玖另爸以九二更新本文但谢慈那一句经由他人之口,传出一句语焉不详的扬州,说实话,其中变数太多,是个莫须有的线索,能猜中是运气好,猜不中也是正常的。
    芙蕖在天亮之前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回谢家别院,也没有收拾任何行李,两手空空从驿站牵了匹马,往徽州故地而去。
    同一时刻,蒙蒙亮,陈宝愈将一只方方正正的红漆盒子摆在了谢慈面前。
    谢慈正在看书,他闲在屋子里养腿,一本书看了好几天才翻了两页,他瞧一眼那盒子:“做什么用的?”
    陈宝愈说:“我的债主找上门了,按道理,我应该把你的脑袋装进去。”
    这盒子的尺寸就是用来盛脑袋的。
    谢慈盯着那盒子不说话。
    陈宝愈忽然靠近问道:“谢大人,你有想过自己将来的死法吗?”
    谢慈斜了目光,清清冷冷的一盯他。
    陈宝愈立即斟酌着改口道:“我是好奇想问,你做不能接受以怎样的方式死掉?”
    谢慈竟然没打他,思量片刻,认真回答:“没考虑过,死都死了,又何所谓这些。”
    陈宝愈坐回椅子上,说:“我想过,而且是仔细斟酌过——我不希望自己以陈王世子的身份葬在祖坟里,也不希望世人提起我的时候,永远给我冠一个皇亲贵胄的名头。”
    谢慈听了他的话,放下手中的书,说:“燕京的藕花街上,你与不少女姬纠缠不清,她们无一不怕你,说你喜怒无常像阎罗。”
    陈宝愈嗤笑一声:“她们又不是良家女子,矫情个屁。”
    谢慈道:“我在扬州长到了十七岁,才去了燕京入朝为官。我年纪与我相仿,十几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有个人模样。”
    陈宝愈神色一闪。
    谢慈轻敲着桌面,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怎么忽然就变了呢……我记得一个关键的节点,是户部尚书谭羿全家遇难之后,你便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那时候,你与谭家小姐情投意合,已经到了快议亲的程度了吧。”
    谢慈说的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循。
    当年刚加冠不久的陈宝愈,在谭羿蒙冤入狱后,曾多方奔走出力,可惜没能扭转结局。
    查一查的旧事,什么都能明白。
    陈宝愈遭人戳了痛处,破罐子破摔索性将伤口扯开给他看,说:“谭大人一声清廉刚直,养出的女儿也是阳春白雪般的人儿。我自知家世不清不白,老爹贪赃枉法多年,配不上那样的女孩,故而一直犹豫拿不定主意——其实我应该早点娶了她的。”
    谢慈对他的深情不置可否,说:“当年将谭羿订进百口莫辩地步的证据,是从徽州递往燕京的。”
    后来,陈宝愈入了银花照夜楼,将自己的分堂设在了徽州。
    陈宝愈垂下眼:“盒子里总要装一个人头的,徽州该死的人太多了。”
    第75章
    吃不饱穿不满的乞丐也可觊觎明珠,只要不偷不抢,就不犯法。
    同理,人渣也有欣赏一个好人的自由。
    陈宝愈说他自知不配,可旁人一番暴力行径将其打碎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要比谁的手段更脏,陈宝愈从来不带怕的。
    “明日,戌时三刻,一亩香。”陈宝愈站起身,说:“兄弟我先行一步,谢大人静等好戏开锣吧。”
    一亩香,徽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赌坊,销金圣地,傍着崔字号银庄当靠山,往里面走一走,富商,高官,能清扫出半座楼。
    徽州知府的口袋中近日刚进了一笔钱,可巡抚视察地方民政也近在眼前。知府怀揣着来路不明不干不净的钱,正愁要如何藏匿才好。
    巧在,一亩香的宴老板,托人送信进府,说明夜贵客齐聚,恭请知府老爷赏脸。
    徽州知府便明白机会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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