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也觉得不甚理想,倒是谈栩然徐徐上了三楼,发觉景致颇好,可以纵览沁园碧波悠悠,雾霭缥缈,是个雨日赏沁园的好地方。
    曲竹韵见谈栩然喜欢,就想掏银子了,银锭子晃荡得咣当响,蔡卓然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怕银子会生虫啊?
    谈栩然琢磨了一下,觉得可以撤了茶楼里的点心房,直接从承天寺的点心房里拆分过来,茶水也换成陈舍微茶园里的绿茶、茉莉花茶、蔷薇花茶等,如此一来成本大为可控。
    三楼留作私用,日后她们做买卖,也多一个议事的地方。
    这茶楼最后是曲竹韵和谈栩然各四,蔡卓尔占二这样分的,谈栩然自然可以说了算。
    “好,那我早些叫人备点心。”谈栩然道。
    年前左老板答应下来,说替陈舍微去跟漳州的那伙人谈。
    但这个腊月、正月过得闹哄哄,又是陈砚儒生事,又是受赏后蜂拥而至来祝贺陈舍微的各路人马,又是王吉老娘的丧事,又是陈家二房连着的两门亲事。
    这些事情中间的空闲还夹杂着泉州卫的差事,以及林公公要求——让他把这些年的农事手札都誊写一遍,最好是雕版出一套农书。
    虽说这事儿主要交给了手下的书吏和苏师傅,可手札毕竟是随意书写的,好些地方涂抹修改,偶尔蹦出一两个只有陈舍微自己才清楚含义的现代词汇,还得绞尽脑汁的给出一个解释。
    总之是挺疲倦的,需要时时把控身心,免得糊弄不过去了。
    只有谈栩然能让他松懈下来,或者更过一点,在她的调弄下彻底失控,全然释放。
    实在是宜身宜心的良方。
    陈舍微想起左老板的口信,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解决,但躺在谈栩然身边,就好像在一个无风晴日,歇在小舟中轻晃,舒服得连眉头都蹙不起来。
    左老板根在漳州,但枝繁叶茂,在泉州也有宅邸,甚至还有美妾、庶子,真是处处可享天伦之乐。
    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商贾,又烟又酒的习惯了,只是年岁渐大,夜里咳喘频频,晨起时又浓痰黏腻,家人早就劝他戒烟戒酒,只是生意场上推脱太过扫兴,总是不成。
    但在陈舍微这里,他可以清茶一盏,另配上一碟酸甜的软糖,烟瘾就能熬得住了。
    这茶室里香气幽微,梅枝斜簪,还有杯杯绿茸苔藓,一切陈设都如此秀气可爱。
    左老板四下瞧瞧,笑道:“这是女客常用的地方吧?”
    陈舍微摇摇头,道:“女客一般都在三楼。”
    左老板一噎,敢情他这个臭男人还进不得呢!
    听左老板说那帮人把价钱压得太低,几乎要他平进平出,毫无利润可言,这种程度左老板尚且可以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白做了扛包工也就罢了,可人家还要用他的仓库。
    虽说左老板原本就沾点外洋的买卖,但没道理替别人揽风险啊!
    陈舍微蹙着眉头,道:“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
    “嗯,他们还说若是你去议,彼此都能得点方便,啊,不知是有什么盘算呢。这一阵我先帮你顶着。”
    但只是暂时的。
    左老板粗大似棒槌的手指拈着一小点点的软糖左看右看,美美的塞进嘴里,嚼得还挺矜持。
    王吉尚在热孝,陈舍微哪好意思要他去。
    因为要等林公公同行,所以泉州卫运番薯去漳州的队伍还要再过一月才会启程。
    林公公此番要去月港巡查,虽不知是万岁的意思,还是那位九千岁的意思,但明面上,各路人马的尾巴都要藏好,算是个好机会。
    只是……
    陈舍微望向窗外,初春时节细雨蒙蒙,沁园湖心有小舟、画舫,美得像一副湿漉漉的水墨画。
    仔细算算,谈栩然肚里的孩子已经足月,随时会发作。
    这样也好,否则陈舍微哪怕肉身跟着去了,魂魄也会留下来。
    左老板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陈舍微回过神来,解释道:“内子和小女在画舫上赏湖色。”
    左老板何其精明,又知晓谈栩然即将临盆,瞬息间就明白了他的隐忧,只吃糖不语。
    陈舍微和左老板商讨完往回走的时候,画舫也缓缓靠岸。
    他在家门口的小道上瞧见自家轿子,后头还有曲竹韵以及蔡卓尔的轿子。
    陈舍微就立在门边等了一等,好奇这天色都不早了,她们为何不直接回家去?
    轿帘一掀,陈绛先出来了,她脸色稍稍有点不好,一见陈舍微先吁了口气,道:“爹,娘说肚子一阵阵发紧。”
    陈舍微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几步就跨了下来,谈栩然还能自己走出来,见状道:“缓口气,不急。”
    陈舍微要抱她,谈栩然只交了手给他,淡定的道:“不是你说要多走动吗?只是一阵一阵的紧,眼下又不紧了。”
    曲竹韵和蔡卓尔跟进来,这一帮人里最不紧张的就是谈栩然了。
    行了一段路,谈栩然脚步一滞,面色有些强自压抑的痛苦之色。
    陈舍微见状忙将她抱起,一边迈过内院的门洞,一边不住的碎碎念叨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同知夫人了,稳婆已经在院里了,我列了事项单子给小荠,让她盯着稳婆,用皂角细细洗了手,还烧了几大锅子的热水,剪子纱布都是沸过又暴晒的,也都存在热水煮过的瓷盒子里,镇痛的丸药和床柱上供你拉拽借力的绑带也都备好了。还有,还有……
    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恨自己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谈栩然这是第二胎,产程会快一些,这个月肚皮一紧一紧的感觉很频繁,但不似在画舫上感受到的那样有规律。
    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
    听着陈舍微焦灼的碎语,想着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谈栩然心中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再世为人的是她自己。
    入夜后,曲竹韵和蔡卓尔都没回家,只叫婆子把青秧带了过来,好同阿绛作伴,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们非得等到谈栩然安心生产才会回去。
    谈栩然陷在床褥里,胳膊挂在绑带上,只觉宫缩愈发猛烈,那种疼痛感受很难形容,像是几百场月事累积在一块般叫人捱不住,折磨得人痛苦又疲惫,几乎是宫缩一停她就睡着了,睡得像是昏迷过去,然后又被下一场宫缩痛醒。
    谈栩然清醒的时刻很短暂,但每一瞬都能看见陈舍微在陪她一起受煎熬。
    陈舍微要进来,谁都没敢说一句讨嫌的话。
    轻轻拨开谈栩然濡湿的发丝,用指腹拭去她无意识溢出的泪,陈舍微意识到这是谈栩然在他面前第一次落泪,心里顿时酸得像一块拧烂的帕子。
    谈栩然对此全然没有意识,被痛折磨得有些神志迷糊了,只是在陈舍微松开手时,她微微蹙了蹙眉,但腕子随即被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
    同知夫人天将明时来的,问过稳婆说是胎位很正,宫口开得也快,又把了把脉,给谈栩然开了几副备用的汤方。
    虽说是备用,但陈舍微全让人给抓齐了,而且煎煮好了。
    按着同知夫人原来的打算,是留了方子就走,等谈栩然产下孩子后再抓些药,供她调理一下,这也算上心了。
    可见陈舍微脸都白了,状态看起来没比产妇好多少,她念在陈舍微诚心来请,谈栩然与她也有交际,素来是出手大方,花露花脂又好用,自家儿子同高凌又投趣,自家女儿在曲竹韵的女学里与陈绛关系很好。
    兼之还有陈舍微刚得了圣旨封赏这一重,层层叠加,令同知夫人心思回转,想着索性送佛送到西,所以就在侧室里坐了,还说了些话开解陈舍微。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坐着,忽然心头没由来的一阵发慌,他顾不得多想,一句交代也没有就往屋里奔去。
    同知夫人茶盏还没放下来,陈舍微已经没影了。
    屋里的空气黏腻而拥挤,一股浓郁的血气。
    陈舍微这几步走得很艰难,像是拨开重重阻碍到了床榻前,一下就跪在了那里,脆如骨裂声。
    “夫人,夫人。”陈舍微连声叫着,这样近,又那样远。
    谈栩然听见他的呼唤,想睁眼,但眼皮又重如千斤。
    同知夫人也跟了过来,见稳婆举着血淋淋的一双手,面色难看焦灼,连声说血难止。
    她连忙让人去拿针包,心中暗自庆幸陈舍微早就让人备好了汤药。
    汤药晾得温热恰好,阿巧和小荠一边忍泪一边撬开谈栩然的牙关,生生灌了进去。
    刘婆子手里托着个红彤彤的没毛猴子,哭嚷得太吵闹了,逼得陈舍微冷漠的瞥了一眼。
    孩子哭谈栩然没有听见,她觉得好累,又好轻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褪去,抓不住了。
    无数画面光影闪过,前世的许多悲苦之事纷至沓来,激得她愤恨狂怒,气血翻涌。
    陈舍微只见阿巧浑身发抖的拿出一块块滴血的纱布,小荠死死咬住唇,把干净纱布一卷卷的塞进去。
    同知夫人来不及动手一件件的脱,而是直接用剪子绞了谈栩然的衣裳,随后动作飞快的下针。
    至于陈舍微自己,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东西了。
    他的魂魄系在谈栩然的魂魄上,随之碎裂或重聚,只要在一处,这都无关紧要。
    谈栩然不知道这些,在那一瞬的恨意达顶,随即画面更迭,又是一片蔷薇月季浮花海,葡萄宝石满棚顶,秋来银杏如金扇,落雪松针小楼安。
    谈栩然忽得平静下来,她知道,是他来了。
    第177章 三朝和满月
    孩子被刘婆子抱了出来, 曲竹韵站在外头,神色张皇的伸手要接孩子, 眼睛又死盯着屋子里。
    见她这样, 刘婆子哪敢交孩子。
    蔡卓尔叫来了乳母,又揽着陈绛不叫她进去。
    听到陈绛叫娘,三人齐齐落下泪来, 脸色惨白。
    陈绛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拨开襁褓看了眼, 就见这个婴孩浑身红透, 头发浓密, 泡在羊水中十月,皮肤都发胀,竟还有这样标志的眉眼, 俊秀的鼻梁。
    蔡卓尔和曲竹韵跟着看过来,几人都只是看着婴孩, 谁都没有说话。
    这外间内室两处地方, 竟是一片寂然。
    还好乳母有经验, 伸手搂了孩子去喂乳,蔡卓尔跟着去了。
    曲竹韵朝陈绛一展臂, 揽着女儿坐在一处。
    众人都不觉时间流逝, 直到同知夫人一脸疲倦的走出来,道:“纸笔,要换一副药。”
    陈绛见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忙道:“您说,我来记。”
    她下笔神速, 似乎在争抢什么, 直到小雨拿了方子飞一般跑出去, 陈绛才悄声问:“我阿娘还好吗?”
    同知夫人点点头,道:“接下来就要好好调养着了,最好是做足双月子。”
    陈绛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方才在心中许下的誓言很值得。
    曲竹韵连道几声阿弥陀佛,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男孩还是女孩啊?”
    同知夫人也不清楚,就见给谈栩然打理完伤处的稳婆摊着一双虽然洗过但还是通红的双手走了出来,道:“是位千金呐。”
    曲竹韵替谈栩然稍感失望,但不知怎么的,这种失望很淡,似乎只是循例失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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