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黄理又早早离场,来陈舍微这里等着蹭吃蹭喝不说,还嗟叹连连,吵得陈舍微都没心思放在公事上了,不由得睨他一眼,道:“你在男女之事上倒比我想得专一。”
    “我可同你不一样,我夫人素来大度,又比我长了几岁,家中妾室都是她做主为我纳的。”黄理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有一幼妹,于灯会走失再难寻觅,瞧着花楼里这些来历不明,年纪又与她相仿的姑娘门,我总看到几分幼妹的影子,吃几杯酒也就罢了,再动手动脚的,总觉自己是禽兽。”
    自从老父老母去后,这事情除了自家夫人之外,黄理还是头一回说给外人听。
    陈舍微听了沉默良久,直到谈栩然和小荠带着两提吃食走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陈舍微笑道:“那西洋集市好逛吗?”
    谈栩然笑而不语,小荠一边布菜一边道:“好逛得紧,夫人瞧得都不愿意回来了。”
    “那怎么什么都没买?”陈舍微不解的朝谈栩然身后望了望。
    “买下了存在人家库里,等咱们回去的时候一并运来。”谈栩然道。
    黄理笑道:“这是买了多少?还是买了什么大件?”
    “只多买了燕窝和香料,还有些番刀、番箭,这都是给阿凌玩的。再就是买了一套珊瑚首饰,项串和手串,同样的成色,首饰店里要贵出一倍去,还要了些珊瑚碎粉做添头,给阿绛调色用的。”谈栩然看向陈舍微,道:“还有一套玳瑁食器,一整套的玻璃杯碗,我觉得你应当喜欢的。”
    黄理对谈栩然开头那个‘只’字感到一阵无语,就听陈舍微道:“怎么都没给自己买?”
    “也是买了的,买了些西洋罗布、西洋白绢绸,买了三面玻璃制成的番镜,其中两面是椭圆的妆镜,一面是很大的穿衣镜。铜镜磨光些,虽也看得清楚,但总有些泛黄,不及番镜,清晰得简直如另一个世界。”
    黄理听得有些意动,道:“这样好?那我也买一面妆镜。”
    谈栩然笑道:“这倒是方便的,我都谈好价钱了,叫店家多备一面,等咱们返程的时候送来就是。”
    说着她又看向陈舍微,道:“明儿你若得空,不如同我去西洋集市逛逛,那处还有好些番米、海菜、鹿脯、沙鱼翅一类,这些我又看不明好赖。而且西洋集市开罢后,天将明时还有一鬼市,专卖些稀罕离奇的玩意,可要一同去看看。”
    陈舍微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明日市舶使设宴,似乎人人都要去,很难躲赖。
    “无妨啦。”黄理拈起一块西洋饼,见上头微撒糖霜,又添松子屑,道:“反正你吃了一半就尿遁的次数也不少。”
    他说罢大口咬下,就觉松软无比,十分香甜,又道:“这饼子拿来哄孩子倒是不错。”
    “鸡蛋搅打蓬松,添糖霜面粉牛乳,调至面糊微稠还有流动感,摊一勺与平锅上,烙得面糊起密密小泡,再翻过来烙一会就成了。”陈舍微拿了一块类似松饼的西洋饼递与谈栩然,自己也拿一块,笑道:“过些时日我就能做给小妹吃了,再熬些果酱淋在上头。”
    陈舍微神色轻松,显然觉得黄理的主意很对。
    尿遁一说既不文雅,又不大气,可也一个法子。
    既然有了法子,那就不必烦恼了。
    谈栩然笑微微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劝君立身须苦志’的意思。
    黄理暗道,‘虽说谈氏走运觅得这样一位言听计从,温柔体贴的好夫君,可她自己除却貌美之外,倒也有不少好处。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但身侧有个同样挣得滚滚银浪,掌家有方,持家有道,可以共担压力的夫人,其实也不错。’
    市舶使在本朝是个从五品的官职,拿到两京都算不得什么,可林公公没来之前,哪回生辰不是大操大办?奈何今时今日要低调些,只备了一桌不逾矩的酒菜吃过便罢。
    陈砚墨瞧着陈舍微同林公公一道出去,说说笑笑,神色轻快,不自觉微微皱眉,耳畔就听市舶使笑道:“也不知你这侄儿是何处得了林公公青眼?竟能这般状若知己。”
    陈砚墨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我这侄儿有些妇人秉性,不振夫纲。”
    市舶使知道他是笑话陈舍微与林公公一般都是‘太监’,臭味相投,不由得‘哈哈’一笑。
    此时蔡器手下一个代替他前来的千户却仰脖喝光碗盏里的酒,抹抹嘴道:“是吗?我也听闻陈县令家中逃了个妾?莫不是家风如此,管不住娘们?”
    陈砚墨被他说得面色难堪,就见市舶使眼神鄙夷戏谑的望过来,笑道:“当真?”
    华灯初上,正是这一行人往青筑小楼去的好时机,只是那千户随意的拱了拱手,嗤笑着对陈砚墨道:“玩好。”
    两派人说不到一块去,吃不到一块去,自然也玩不到一块去。
    “这帮武夫实在嚣张!”陈砚墨愤愤不平的说。
    他的怒气总有九成是装出来给市舶使听的,对方反倒一摆手,道:“你也无需动怒,既是粗野武夫,理他作甚,青筑小楼的柳娘子今夜不知是否有客,你失了美妾,那今夜你必要寻个乖顺的,好好叫她伺候一番了。”
    这柳娘子一贯是伺候蔡器的,倒也不是说她只伺候蔡器一人,旁人价钱给足,自然也可,只是陈砚墨这当口去点了柳娘子,岂不是在向蔡器公然示威。
    “听闻柳娘子矜贵,只怕不是随叫随有的小菜。”陈砚墨委婉的说。
    “矜贵?女支女谈何矜贵?”市舶使‘嘿嘿’笑了起来,白面长髯,原本该是斯文有礼的,如今怎么看怎么猥琐。
    又有人怂恿道:“那些武夫粗陋,柳娘子只瞧你这样一张面皮,说不准今夜白让了也肯。”
    陈砚墨这些年在月港捞银不少,辗转想进市舶司继续牟利,只是留在月港,与蔡器能不生龃龉是最好的,可偏偏市舶使又需得他将走私一事的脏水泼到月港的千户所上。
    月港的千户所虽不是全然的干净,但的确只有零星兵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挣点外快,蔡器都是默许的,但毕竟做下了这些事,落了实证。
    陈砚墨借题发挥,也颇有成效,逼得蔡器打杀了几人交差。
    虽知背后是市舶司,但陈砚墨站在台前,怎能不叫蔡器恨上,只盘算着日后通过陈昭远这一层关系,奉上些金银宝器来挽回一二。
    陈砚墨想定这一层,觉得反正已经做了,不如做足,好过停在半道,两头讨不到好处。
    青筑小楼的小室中,连酒水都是一股脂粉气,红粉帷帐层层。
    那位柳娘子是三催四请都不见人,最后是鸨母见市舶使面有隐怒,这才忙不迭去叫来的。
    陈砚墨见柳娘子不情不愿走进来甩脸子,无端端就想起谈栩然那冷淡的样子。
    “怎么?青筑小楼里,也竖起贞节牌坊来了?”
    听他如此说,柳娘子神色一僵,又强笑着过来给他斟酒说软话,脸上作假的柔情又叫他想起冉娘。
    一个他从未得到,一个他即便得到,也终失去。
    陈砚墨心中郁堵,方才在席上只吃了几杯薄酒,一路行来,酒气尽数都散去了。
    柳娘子着意侍奉,陈砚墨一面吃她递来的酒,口中却又嫌她眼小鼻大,手骨粗粗,浑然似个男子,惹得桌上众人嬉笑不已。
    柳娘子的确是细目高鼻的样貌,虽然身量粗了些,但有种精明而风骚的气质,也颇为魅人,只不是陈砚墨所喜爱的。
    青筑小楼中花红柳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柳娘子除了蔡器这个常客之外,还有一帮恩客捧着,鲜有如陈砚墨这般点了她,又故意羞辱,百般嫌弃的。
    不过柳娘子也不是什么新人了,青筑小楼的酒桌也好比半个官场,她听多看多了,自然也晓得陈砚墨为何如此。
    柳娘子在心中将蔡器骂个千百遍,但在这烟花之地,能有几个真心把她当人看的?
    蔡器出手阔绰,床笫间虽不体贴,可对她亦有回护,给她底气,可以拒掉些不入流的客人,算上这些好处,也算不错的恩客了。
    陈砚墨这欺软怕硬之徒更叫柳娘子恶心,于是假意伺候,却揣着灭他气焰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又大又清晰的镜子啊
    忽然冒口水~
    第190章 皂液和灯架
    骰子、谜语、传花, 陈砚墨一一败下阵来,都不消柳娘子开口, 同僚起哄最盛。
    倒不是陈砚墨愚笨, 只是酒桌上的游戏于柳娘子来说是每日的课业,自然信手拈来。
    末了还是陈砚墨恐自己吃醉失了分寸,忍着叫同僚嗤笑一番, 连推了柳娘子三杯酒。
    柳娘子也算拿住了陈砚墨,笑道:“爷既不喜欢我的伺候, 不如去寻几个细弱些的姊妹, 叫她们唇对唇, 舌缠舌的喂您几口酒水。”
    “罢了。”陈砚墨素来只喜欢柔弱无可依,任人摆弄的类型,皱眉道:“叫个雅伎来就行。”
    柳娘子笑着应了, 退出去后就有个丫鬟凑了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这冤家又想做什么?可有允诺什么好处?”柳娘子叹了口气。
    雅伎也不是不卖皮肉, 只是更以琴棋书画为伺候人的手段。
    毕竟此处也不缺那些端一副风雅姿态的人, 时时坦诚相待, 也是不美。
    夜渐深重,几个同僚各自搂了姑娘歇去。
    陈砚墨倚在榻上听雅伎弹琴, 琴声低缓绵长, 令他脑中纷乱的思迅和浮乱的心情渐渐平稳,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月上柳梢,又渐西沉。
    ‘噌’的一声弦断, 惊得陈砚墨当即转醒,浑身汗毛乍竖, 四下看了一圈, 却见纱帐后只有琴案一副, 雅伎约莫已经携琴回房去了。
    陈砚墨揉揉眼,酒后小睡片刻是不够的,他虽转醒,却觉身体沉重乏腻,似还在噩梦中挣扎不出。
    桌上残茶未添,随从也喝了些酒,倒在地上昏睡。
    陈砚墨扶着门框朝外张望,只见个龟公在不远处倚着朱柱打盹,再不见其他人。
    眼下正是鸡鸣时分,郊外的农人说不定已经在烧灶,城中街面上做早膳买卖的小摊小馆已经在卸门板准备开铺子了。
    但在青筑小楼,这是最最安静的时候。
    这份安静令陈砚墨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仿佛误入了一处渺无人迹的山中洞窟,静谧昏沉中蛰伏着许多精怪妖物,时不时就要跳出来将他吞吃。
    “弄壶茶来。”陈砚墨叫道。
    那龟公只是毫无意义的‘咕哝’了一声,倚着朱柱换了个姿势,并未理会。
    陈砚墨皱眉扔了一粒碎银子去,这才驱使动了行尸走肉。
    见龟公提着茶壶往楼下后院去,陈砚墨正欲转身回屋内,忽然见对面回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正隔着挑空轻蔑的看着他。
    对面是茶室,夜里无人,只是不吝烛火,同这边一样悬着好些灯笼,照得整条回廊明亮无比,但又因为隔了好几丈宽的挑空而显得辽远。
    故而陈砚墨只见到那女子穿着一身绯红纱衣,发髻丰盈却又荡着几缕青丝,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看着他。
    “栩然。”他喃喃出声,恍惚间以为是梦境。
    在这个梦境中,她不再是陈舍微名正言顺的妻,更不是那高高在上,永远自我傲慢的谈栩然,而是青筑小楼里人尽可夫的女支。
    ‘多好啊,美梦,实在是美梦。’
    可这片美梦开始自我崩解,陈砚墨就见‘谈栩然’紧盯着他,慢慢的褪去了纱衣。
    纱衣之下,并不是叫人心神荡漾的肌肤,而是一件寻常布衣,她又抽出一块头裹包帕,如此打扮一番,像个街面上做惯小买卖的商妇。
    陈砚墨也更加看清了几分,她不是谈栩然,是冉娘。
    这一身衣裳,是他初次见到冉娘时的打扮。
    冉娘微微屈膝,左右手两边各提起一只木桶,就要离去。
    陈砚墨如何能容这个逃妾如此堂而皇之的在自己眼前离开,当即快步追了上去。
    ‘回’字长廊上,一男一女开始了追逐。
    冉娘的步伐不停,手上提着桶子也并不怎么影响她下行的动作,左手边的旧桶中还盛着些黑漆漆的水,随着她快步走动而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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