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沧哈哈乐了,越来越觉得这小孩有意思。
    “生在坍塌之下的,都是无奈的人啊……”
    包沧按着自己粗糙的手关节,因为常年使用拳头战斗,手指都变形了:“明知道这种情况不是任何人的错,但还是要为情绪找个宣泄口,否则在朋友,家人,爱人都接连死去以后,要怎么活下去呢?”
    包沧膀大腰粗,就算坐在那也十分健壮,可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却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他笑着说:“你一定没失去过谁。”
    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种环境下活得这么纯粹。
    “有的。”
    桑觉失去过朋友——在母星实验室的时候,当时有个研究员因病离世了。
    博士和他说,生老病死是人类亘古不变的铁律,要学会笑着面对。
    还有新朋友老卡尔。
    虽然老卡尔没说过,但桑觉看到过他盖在桌上的照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他是只聪明又贴心的小恶龙,不会去戳别人的伤口。
    老卡尔的家人一定不在了,可他却也活得很宽容,没有苛责任何人。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桑觉想。
    科林长得俊秀斯文,性格却大大咧咧。包沧看起来很粗糙,但却会有很多细腻的心思。
    人类多样性。
    包沧问:“你知道我最嫉妒谁吗?”
    桑觉摇头。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算人类已经很少了,也仍然是掰着手指头数不过来的数量。
    他有点不舒服,身体好像突然被煮开了,很烫,脑袋在慢慢下沉。
    “你还有在地下城的记忆吗?”
    桑觉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城这个地方了:“我不是在地下城出生的。”
    包沧惊奇地嚯了声,他在桑觉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危机意识,之前还在猜桑觉是不是年纪很大才被送到地面来的孩子。
    “那你一定不知道那里的环境,很安全,也很温馨。虽然我们没有父母,但会和同期的孩子分配到同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就是一个大的家,老师就是我们的‘父母’,一大波孩子一起玩乐长大,就和家人一样。”
    包沧回忆着,显然对那段日子记忆尤深:“从出生起,我们就会被灌输一种理念——我们的出生是为了延续文明。老师会不断给我们观看两类影片,一类是地表恶劣的生存环境,充满死亡与牺牲……还有一类,是几百年前史前文明的平和辉煌。”
    然后老师会告诉孩子们——你们是背负使命的一代人,你们要永远记住人类文明曾经的辉煌,然后再创昔日的辉煌。
    “等到十岁左右的时候,绝大部分男孩都会被送往地上,只有很少一部分可以通过考试留在地下,成为老师或工作人员。”
    包沧的声音跟催眠曲似的,桑觉越来越困,却又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问:“那女孩呢?”
    包沧说:“女孩则有一定的选择权,她们可以选择和男孩一样,前往充满危险的地面,也可以留在和平的地下度过一生,但有一定的代价。”
    桑觉明白了:“为了繁衍。”
    任何种族不想灭亡,繁衍都是第一刚需。
    包沧没说的是,所谓的女孩选择权,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别无选择。
    在十岁之前,所有孩子的思想都是木偶,是可操纵的。
    桑觉唔了声:“你是嫉妒能留在地下的那些女孩吗?”
    “当然不是。”包沧乐了,随后真心实意地说,“我嫉妒历史影片里、生在史前文明的那些人。”
    特别是来到地面、感受到生存的残酷以后。
    一面是历史影片的美好文明,一面是摆在面前数不清的怪物。
    太割裂了。
    桑觉不理解:“他们都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可他们确实很值得嫉妒啊……他们活得那么自由,有那么多选择。”
    他们可以荒唐颓废、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也可以努力学习在擅长的领域发光发亮,或许做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度过平淡的一生。
    而生在坍塌之下的人,只有生存与死亡两个选项。
    桑觉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嫉妒已经死去很多年的人。
    人类真的太复杂了,这颗星球上的人类也比他在母星实验室的朋友们复杂太多。
    暴雨砸在窗台上,噼里啪啦地响,但即便是这样猛烈的暴雨,也有掩盖不住的声音。
    “你听到外面那些枪声了吗……”包沧忍不住点了根烟,“太响了。”
    “……可感染者总要解决的。”头晕,桑觉说话也变得轻轻慢慢,“在没有监管者的情况下,你们遇到被感染的人,难道就放任不管,就不开枪了吗?”
    “谁知道呢。”包沧笑了笑,“杀掉怪物简单,杀人却很难没有心理负担,哪怕是一个已经被感染的人。所以大家才会愤怒,监管者的枪口生来就是对准同胞的,个个都和杀人机器似的,一点感情没有。”
    桑觉揉揉发烫的脸:“那不是应该更感激吗,为什么还要愤怒责骂?”
    包沧:“?”
    “你说杀人会有负担,监管者的存在刚好避免了你们有这种负担呀。”
    包沧一愣。
    桑觉总是说‘你们’,好像把自己剥夺在外了。
    可也许正是游离在外,才能一眼看出当局者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
    “你这个说法让我很难反驳。”包沧把烟掐了,笑了笑,“不过有愤怒,是好事。”
    桑觉听不懂,他现在很不舒服。
    他决定送客了:“你走吧,我想睡觉了。”
    对着桑觉这张脸,被赶了也生不起气。
    包沧起身笑了笑:“我也确实该走了,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到寿终正寝。”
    他掀开帘子,脚步声逐渐远去。
    桑觉抱住膝盖,人类真的是很怕死的生物。就算告别,说的也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也许是人类的生命太脆弱,就像老卡尔和科林。
    桑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闷,他擦擦额头的汗,犹豫地给霍延己拨了个通讯。
    那边很快接通,背景音里还有阵阵嘈杂的枪响:“桑觉?”
    桑觉嗯了声:“老卡尔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
    桑觉哦了声。
    “还有其他事吗?”
    “包沧大叔刚刚来了,还聊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
    霍延己的声音一顿,误会了:“他想和你……交朋友?”
    “没有。”桑觉说,“他给安德找了很多骂人的理由。”
    “那就别理他,保持距离。”
    “嗯,我让他走了。”桑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生气了?”
    “还是有点生气,但你是我最好,”桑觉头晕了下,慢吞吞地说,“——最好看的朋友,有个成语怎么说的……事不过三,这次就先原谅你了。”
    霍延己凶他也不完全是错的,毕竟他确实不是人。
    “事不过三?”霍延己抓住漏洞,淡道,“这么说,我还可以再凶两次?”
    “……”
    这个逻辑好像没问题,但又好像有点问题。
    脑门越来越烫,桑觉昏昏沉沉的,胡言乱语道:“再凶我,我就去找新的王子,不要你了……”
    “……王子?”
    桑觉意识不清地嘟囔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好烫,我的脑浆要被烧开了,身上好酸,哪里都酸,胳膊和尾巴都抬不起来,肚子也好饿。”
    尾巴?
    霍延己骤然一顿,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桑觉那边传来沉闷的一声:“砰咚——”
    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一阵风吹来,桑觉浑身舒畅。
    他想展开翅膀,翘起尾巴,露出恶龙的犄角,却发现身体不能动了。
    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但应该很矮很矮,矮到周围野花的花瓣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只庞然大物降落在面前,遮去了所有阳光。
    他努力抬头去看——原来是只恶龙,一只威风凛凛,全身都被冰冷鳞片包裹的恶龙。
    恶龙叼起了他,飞向高空,却又突然半途松口……
    “哈——”
    失重的心悸感让桑觉惊醒了。
    他想起来了。
    恶龙才是他消化掉的第一个物种基因……后来他才被研究员米莉带回实验室,然后吃掉了米莉孩子的基因,以人类婴儿的形态长大。
    可无论他怎么叫妈妈,米莉博士都对他那样恶劣。
    所以六岁那年的‘意外’之后,他不想再做人了,才能在没有消化任何基因的情况下,分化成一只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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