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施施然地抬起眼睫,傅禹生正色道:“戎狄南部族首领乌格勒,月前统一戎狄各部,戎狄的使臣年后便要入京,他们此行的目的,虽说是有与我大梁交好之意,但乌格勒王妃新丧,难免不会趁机求陛下赐婚与他,他可是能做殿下父亲的人。”
    “庄王殿下的意思是,只要殿下与我尽快成婚,而后假称自己有喜,便可避免和亲之事。”傅禹生看上去是个书卷气很重的人,但他为人练达玲珑,素来巧舌如簧,“禹生知道殿下对我不算心动,但只要成婚便可化解殿下困局,我们也不需果真有夫妻之实。若他日殿下有心仪之人,不管是收为面首,还是与我和离,禹生绝无二话。”
    这是一个诱人的条件。
    但温昭明并不是傻子。
    庄王想要傅禹生背后王峥平的支持,傅禹生想假借庄王的手,在京中拥有立锥之地。温昭明是他们二人的棋子,也是两股势力的焦点。傅禹生想要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复杂的关系。夫妻之实,这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只要他们结为夫妻,便不会再有任何人质疑他们到底是不是逢场作戏,从那一刻起,她便彻底被捆绑在了庄王的船上。
    只可惜王峥平这些年来,早已没有沾染政治的心思,在名利场上滚过的人,哪有干净的,他能够全身而退,也是仰赖明帝对于仙逝的王皇后有那么几分真感情,王峥平不是傻子,不会自涉险境,所以他能给予傅禹生的支持寥寥无几,若不是傅禹生太过汲汲于富贵,王峥平并不会再趟这浑水。
    庄王很快就会发现,拉拢傅禹生其实并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等到那时若傅禹生成为弃子,温昭明不想和他一同出局。
    傅禹生对她的那份好,不过是建立在她没有嫁给他的基础上,若有朝一日,傅禹生成为了她的驸马,那么她对傅禹生而言就不再有利用价值,彼时她作为一个失去筹码的公主,又有什么和别人谈判的资格?
    傅禹生眼中藏着兴奋的火光,似乎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即将拥有唾手可得的权力。
    “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抛开温昭明的公主身份,她还是一个女子。在与男人的力量博弈中始终处于下风,此刻她和傅禹生既然共同返京,难免朝夕相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起龃龉,若他动了龌龊之念企图强取豪夺,温昭明并不想亲涉险境,她眼波流转,施施然看向傅禹生:“傅大人可愿给我时间?”
    她目光柔柔的,语气也很婉转,傅禹生很少见温昭明如此小女儿之态,心脏猛地跳了两下,没有半分犹豫他立刻点头答允:“这是自然,我可以等。”
    等傅禹生下了马车改去骑马,温昭明把霍逐风叫了进来:“传信回去,让府上的人帮我物色几个家世清白简单的美貌郎子,待我回去,收为入幕之宾。”
    公主想选美男做男宠,这是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的事情。直到霍逐风退出马车、重新坐在车辕上,温昭明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前有庄王,后有戎狄,她若想在夹缝中某得片刻生机,不得不损失掉一些事物。在温昭明心中,名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也是她可以最先舍弃的。
    但她此刻想的却是,光是面首,还不足以抵消旁人的觊觎之心。如果面首的身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才能够达到她的目的。
    宋也川。
    这三个字缓缓浮现在温昭明的眼前。
    她曾经觉得宋也川的身份太过微妙,若是棋差一招,只怕会反噬到她自己的身上。这一步棋,她犹豫良久,竟不知要不要走。
    宋也川说过,若是她强迫,他自然无力抗争,若发自本心,他不愿再重回帝京。
    想起那一日湿淋淋的雨,和少年藏在雨水之后的清润嗓音。温昭明不知道,自己的利用之心,会不会再次伤害宋也川,更不知道这一步踏出之后,和宋也川的关系该如何收场。那个曾有凌云之志的少年,是否真的要因为她而背负骂名。
    *
    又是一年除夕。
    学堂放了几天假,面对陈义的再三邀请,宋也川依然选择了拒绝。
    陈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书堂里又剩下了宋也川一人。
    四野昏昏,他独自坐在朝北的庑房里,烧了一壶热水,泡了点旧茶。
    杯中上下漂浮的茶叶和缭绕的水汽,都能让他想起上一个在皇城中度过的除夕。
    那时的国史还没有修完,他和几个同僚挤在武英殿里焚膏继晷,好几日没有休息过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下雪了,一群年岁不大的青年人一起跑到殿门外看雪。身边有人嗫嚅:“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有好年景!”
    那时的宋也川,手里握着茶杯,小口啜饮着手中的茶水,殿门外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北风从半开的殿门外吹来,说话时每个人的嘴边都带着白色的热气,江山万里似乎都凝聚在了这间宫阙之中,年轻的大臣们畅想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碎盐一般的雪末落在树枝间,落在殿宇上。他想,明年国史就快修完了吧,到那时,他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呢?
    宋也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一年间风云惊变,他已经远离帝京两千里。
    那明年呢?明年他又会在哪?
    *
    温昭明赶路到并州时恰逢除夕,傅禹生几次邀请她去城中游玩,温昭明以车马劳顿太过疲倦拒绝了。温昭明想要迫切回京的心情溢于言表,每日休息的时间都很短,傅禹生见她回到房中倒头便睡,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如此这般星夜兼程,终于在二月初二龙抬头那一天回到了京城。
    宜阳公主是明帝最为疼爱的女儿,她在京中的府邸自然画栋雕梁,宛若仙境。公主府上引入太平湖的活水,水温比别处都要更热些,哪怕在冬日里依然不会结冰。湖上泉水叮咚,怪石嶙峋。抄手游廊曲折回环,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楼台高耸,处处都彰显出皇权富贵与女子的娇柔。
    博山炉里的沉水香袅袅升腾,一室之内,盎然如春。
    温昭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五个少年,秋绥道:“都抬起头来。”
    这些便是公主府为温昭明选的美貌少年,果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秋绥拿着名簿逐个介绍:“此人名叫闻笙,是登平楼从小养的小倌,还没待过客,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个叫初霁,原本是教坊司的人,会唱曲儿会跳舞。还有他,叫顾安,曾是建业六年的秀才,他父母已经都饿死了。”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这个叫顾安的青年人身上,他垂着眼睛,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袍,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睫毛一直在颤,整个人显得很紧张。他的脸涨得很红,宛若受了什么侮辱一般。
    顾安的容貌极好,只是太瘦了些,有几分病弱的美。他和宋也川长得并不像,可透过他的脸,温昭明莫名想起了宋也川,若是他此刻跪在几人之中,可会如顾安一般,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这是被强迫的?”见他一脸视死如归,温昭明忍不住问。
    “不是,他饿昏在城边快死了,府上的人见他略有姿色,还通诗书,身家也清白,所以把他带了回来。”
    温昭明意兴阑珊地点点头:“就他们三个吧,把平湖馆收拾出来给他们住下。教一教府上的规矩,最近几个月都不许出门,离开平湖馆时要派人跟着。”
    话音刚落,恰有人在此刻推门而入,看着这一屋子环肥燕瘦美貌少年,来人的声音有几分疑惑:“昭昭,你这是做什么?”
    温昭明如水一般的目光飘过去,笑着说:“傅大人来瞧瞧,这几个我挑的人可还好看?”
    傅禹生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昭昭挑的人,自然是好的。”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稳住了心神:“昭昭可是一个人无聊,想找人来解解闷?”
    冬禧为傅禹生端了一杯茶水,温昭明便在一旁笑盈盈地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狮峰龙井,父皇赏给我的我都给你留着,快尝尝合不合口味。”这几句话说得傅禹生心中暗暗得意,更不把眼前这几个空有美貌的少年放在眼里。
    公主将他平日里爱喝的茶都能记在心里,必然对他情深意重。只不过公主在感情上还没开窍罢了,他作为日后的正牌驸马,自然不必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等到冬禧把这几个人都领出去,傅禹生才对温昭明说:“三日后戎狄的使臣便要入京了,陛下特赐了宴,殿下届时必得打扮得姿色平庸些,切莫被那些蛮夷之地的戎狄歹人看上。”
    温昭明拨弄着自己新染的蔻丹,漫不经心地说:“傅大人,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虽然我不愿意嫁与蛮荒之地,但戎狄若想求娶于我,必然是看重我公主的身份,容貌从不是最要紧的。若我姿色平平,品味庸俗,那才是丢了父皇的脸。”
    “罢了,”傅禹生点点头,觉得温昭明的话有几分道理,“我听殿下的便是。”
    傅禹生又略坐了一会便走了,待他的脚步走远了,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沉默良久。傅禹生并不在意她养几个男宠,这些美貌的少年,在他眼中不过是自己临时起意的玩物罢了,这些人甚至没有得到他的几分关注,更别说让他断了娶自己的念头。
    温昭明敲了敲桌子,喊了一声霍逐风,霍逐风从门外走进来,对着温昭明单膝跪地。
    “殿下。”
    “星夜兼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把宋也川给我弄到京城来。”
    第20章
    建业八年,二月初七。
    戎狄使臣一行八人,入朝觐见。
    明帝于奉天殿设宴款待群臣。
    官员凡四品之上可入殿侍宴,鸣赞官员将四品之下的朝臣由东西两门引入,以文东武西的次序,分列于丹墀两侧面北而立。
    二十四名护卫官与锦衣卫设立黄麾,一齐立于殿外,待仪礼司跪于丹墀之上,奏请明帝升座,群臣皆三跪九叩。教坊司跪奏《眷皇明之曲》,光禄寺官下令进御筵,流水般的各色菜式,由酒膳亭处传向群臣。
    大臣们谢过皇恩后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陪在明帝身边的宜阳公主。她身着公主翟衣,头戴翡翠冠,上缀翠龙金凤,翠云四十片,珠花十二朵。凤口衔珠,宝石花钿无数。腰间青玉大带缀以龙纹描金,绚丽夺目.(注)
    在戎狄见惯了草原上驰骋的豪放女子,戎狄使臣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富丽堂皇的王朝公主,一时间看得有些愣住。庄王握住自己的酒杯,啜饮一口,眼中也难藏惊艳之色,温昭明果真是举国之珠,如此盛装,只怕全天下都无法找到能与她一较高下的女子。
    使臣首领名叫索鲁,他身高近七尺,脸上涂抹着黄色与黑色相间的油彩,他率先起身:“我主重新夺得戎狄大权,今日遣我等入大梁,盼望与陛下重修旧好,签订盟约。”
    明帝的目光扫过庄王,庄王立刻起身:“早已闻听乌格勒首领统一各部的风采,温襄在此贺过。”说罢将杯中的水酒一饮而尽。
    索鲁也将杯中酒饮尽,而后对着明帝拱手:“我主听闻大梁宜阳公主,姿容倾城,姝色无双,临行前特意嘱托,令我诚心向陛下求娶,还望陛下可以割爱。”
    “父皇,”席间一冠龄青年缓缓起身,“宜阳是我大梁唯一的嫡公主,千尊万贵。我们若能和戎狄结为秦晋之好,边疆各处便能休养生息,宜阳也能觅得如意郎君,如此便可皆大欢喜。”
    楚王温兖是斓贵妃所生,比庄王小两岁,曾领兵数十万大破敌军,戮敌无数,是大梁骁勇善战的武士,也是庄王登临大位的有力竞争者。
    庄王听闻,冷淡道:“三弟休开玩笑,听闻乌格勒首领今年已经年近四十,长子都比宜阳大两岁,如今宜阳尚且妙龄,怎能嫁与戎狄为继王后?”
    “皇兄!我朝曾规定,公主驸马不得拜官五品之上,他日宜阳成婚也不过只能从朝中选一五品官嫁了,根本比不得为戎狄王后尊贵。再者说,男子年龄大些成熟稳重,乌格勒既然诚心求娶,自然是会对宜阳好的。”
    “父皇!昭昭已心有所属,文华殿侍读傅禹生与昭昭相处日久,人尽皆知。”
    “若当真郎情妾意,为何宜阳到今日都没有定下姻亲?”
    ……
    温昭明冷淡的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件货品般,任由两个兄长待价而沽。
    明帝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宜阳,你怎么看?”
    众人暂且停下讨论,看着美丽的宜阳公主施施然起身,她率先对明帝福了福身,含笑说:“儿臣觉得今日的菜色极好,戎狄地处极北方,在如此冬日里想要吃到新鲜蔬果和鲥鱼只怕不易,今日理应多用些。”
    她丹口轻启:“闻笙,本宫要吃这品羊肉水晶饺。”
    众人这才发觉,宜阳公主今日带进宫的并不是侍女,而是两名美貌的少年。二人一左一右,为宜阳公主布菜倒酒,闻笙夹起一枚水晶饺,宜阳公主檀口微启,闻笙便顺势喂进了她口中,站在左侧的初霁忙送上酒杯:“殿下小心噎到。”
    温昭明就着他的手,缓缓喝下杯中的酒。
    “宜阳,不得胡闹。”明帝本就偏爱她,又觉得自己的女儿喜欢美貌的郎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于是淡淡的点一句,便就此掀过。
    庄王见此场景,脸色铁青。
    那几个戎狄使臣也没料到,貌若天人的宜阳公主,竟如此偏爱美貌的少年,而自家戎狄王早已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怕难以满足年少公主予取予求,若是娶回一位祸水,他们几人岂不成了众矢之的。他们此行的初衷也不过是想与大梁互通商贸,求娶公主也不过是顺口一说,几位使臣对视一眼,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肯再提起。
    楚王想把宜阳远嫁的心愿没有得逞,有几分悻悻地坐下,一转头看见庄王的脸色很难看,心里却忍不住快意起来。他早就知道这个皇兄,想用自己的妹妹给自己铺路,枉费先皇后如此厚待她,自她死后,这个寄养在她膝下的儿子,便对她的亲生女儿露出了獠牙。如今,温昭明看起来重色纵欲,若是有人在此时求娶她,便会被人指摘说贪慕公主的身份,朝中那些大臣们自诩清高,定然是不愿被人戳脊梁骨的。
    好手段,好手段。一想到皇兄的计策落空,楚王的心情便紧跟着畅快起来。
    温昭明那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其阳公主温清影亦坐在席间,她自小身子便不好,十天里有七八天都病着,今天难得能出来见人,她看向姐姐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宴会之后,明帝把温昭明留了下来,父女二人一起从奉天殿前往三希堂。奴才们和天子仪仗都远远跟在后面,明帝有几分薄醉,温昭明便乖顺地挽起他的手臂。明帝酒量很好,此时并不需要搀扶,但他却非常享受女儿这份难得的依恋。
    “昭昭在浔州过得好么?”
    “自然是好的,那里虽贫瘠,但民风淳朴,无人不歌颂父皇恩德。”
    知道她在说讨自己开心的话,明帝不点破只是笑笑:“你是有主意的,在你的婚事上总有自己的考量,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朕不会去管,但是宜阳,你的婚事,不可任性。你若是迟迟不愿成婚,你妹妹其阳也总是和朕耍赖,不愿让朕指婚。”
    方才脸上还带笑的温昭明,笑容淡了些许:“今日戎狄朝拜,父皇可是想将女儿嫁给戎狄?”
    “乌格勒和朕是同辈人,朕还没有那么狠心。他的长子乌布和你同年,尚未婚配。”明帝看向温昭明,“朕希望能够依靠你,为两国人民带来和谐与安宁。这难道不是昭昭的心愿吗?”
    似乎男人生来便是如此,他们心中有天下苍生,却装不下自己的女儿。
    “父皇是强迫,还是自愿?”蓦地,温昭明问出了当时宋也川曾问过她的话。
    不等明帝回答,温昭明便仰起头:“如果父皇下旨,儿臣服从便是。若是父亲问女儿的心意,女儿不想和亲。”
    “因为傅禹生?”
    温昭明缓缓摇头:“因为儿臣不愿面对父子、兄弟共妻,不愿和人共事一夫。儿臣想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同生共死。”
    明帝笑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昭昭啊,在男人心里,女子其实并不是唯一的,娶妻纳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若有喜欢的郎君,自然也可以养在身边。”
    风也渐渐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三希堂门口。
    明帝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说:“你和你母亲一样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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