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阳光只?余下最后?一抹,二人的侧脸半明半昧。
    “殿下是什么意思?”
    温昭明站起?身:“宋也?川,我曾问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说你不过是苟活而已。那?我今天想告诉你,我希望你重新站在人前,在青史之上博得一席之地。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直到温昭明走后?良久,他?依然记得这一句话。此时此刻,黑夜彻底将他?包裹其中?,宋也?川拿起?火石想要把灯擦亮,他?的手有些抖,一连试了几次,才终于将灯烛点燃。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凋零于这个冷漠的朝代。
    右手已废,家族蒙难。
    大梁门?阀政治之下,豪强垄断,他?不过一息尚存,了此残生罢了。温昭明却?对他?说,她?要帮他?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对宋也?川说起?,他?只?会一字不信。但说话的人是温昭明,是善良的宜阳公主。
    正因为相信,他?的内心却?涌动?起?巨大的悲伤。
    宜阳公主是光华璀璨的明珠,他?却?在如此绝望的困境之中?遇到了她?。
    如果可以,宋也?川希望自己在足够强的时候和?她?相遇,能以一个尚且平视的姿态和?她?相处。如果他?永远卑伏于困厄之中?的话,他?甚至希望温昭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他?如此残破,如此不堪,他?是被命运抛弃的人。
    她?如此明亮,如此耀眼,她?的清晖照亮他?亘古孤独的生命。
    温昭明说完那?几句话之后?良久,宋也?川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着夜色之中?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这是殿下的心愿,那?么也?川定然竭尽所?能。”
    公主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她?美丽得宛如一朵昂扬在枝头间的白山茶。
    她?说:“宋也?川,我相信你。”
    他?于灯下枯坐,脑海中?都是温昭明临走时脸上的笑意,宋也?川抬起?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微微阖上了眼睛,吹入房内的夜风,摇动?的灯烛光影,照亮了他?藏在睫毛间的一丝晶莹的濡湿。
    *
    温昭明有众多美貌少年?侍奉在侧,傅禹生一连数日都没有再去找她?。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土性,傅禹生觉得自己被宜阳公主玩弄于鼓掌间,耍得团团转。几日之后?,率先坐不住的却?是庄王温襄。
    “宜阳是女儿家,平日里最是心软。你总是憋在心里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你吃醋呢?”庄王沉着脸说,“保不齐她?心中?正觉得,你对她?毫不在意,也?在生气呢。她?不过是小女儿家,你去哄哄便和?你重归于好了。”
    傅禹生犹豫了半日,终于决定去温昭明府上走一遭,等?他?到了公主府外才被告知,温昭明不许他?再像过去一样不请自来,若想见她?需要和?别人一样呈上拜帖。
    而却?在此时,傅禹生眼睁睁地看着宋也?川拿着宜阳公主的令牌,畅通无阻地从府中?走了出来,一时间怒火中?烧。
    自温昭明遇到宋也?川那?一日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便每况愈下。究其根源,必定是宋也?川从中?作梗,暗中?蛊惑。思及至此,傅禹生咬牙切齿,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
    四月初一清晨,宋也?川吃过早饭后?,发?现自己用来练字的宣纸已经用完了。
    其实他?若是想用纸,自然可以去找温昭明要,但温昭明用的都是云母熟宣,云母价贵且不易得,宋也?川便想去琉璃厂买一些廉价的纸张用来平日里书写。
    温昭明给他?的令牌没有收回,宋也?川戴上自己的奓檐帽从侧门?离开了公主府。天气渐暖,春风熏染。街上招徕宛转,人声鼎沸,在某些街巷之中?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宋也?川小心避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花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才走到琉璃厂。
    他?买的是平常人家给开蒙幼子练字才会用到的草纸,这些纸大都是用稻草、秸秆等?作物打碎制成,材质粗糙且颜色暗黄,几文钱便可以买一叠。他?付过钱,将纸抱在怀中?,抬眸看向离他?不远处的轩春堂,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和?旧日好友江麓打个招呼。
    今日阳光正好,江麓正在晾晒书店中?有几本因储藏不善而发?霉的书,他?写了一张“五文一本”的牌子立在上头,恰一抬头时便看到了宋也?川。
    隔着十几步路,宋也?川也?看到了江麓,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从哪里跑来几个乞儿,狠狠撞在了他?身上。因为没有防备,宋也?川被撞得倒退几步,头上的奓檐帽便在此刻落在了地上。
    他?容貌生得极好,走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众人的目光都在此刻聚集到了他?的脸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他?好像是宜阳公主的男宠!”
    四下顿时哗然一片。
    “你说得可当真?”
    “自然当真,我表哥在楚王府上做事,他?几日前和?王爷赴宴时亲眼看见,宜阳公主身边跟着一位貌若仙人般的男宠,脸上刺了一个忤逆的忤字。琉璃厂离宜阳公主府不过几步路,这怎么会有错?”
    “这么说他?其实是个罪犯?”
    “我想起?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呼,“他?是宋也?川,建业四年?的榜眼!按察司的刘大人曾想榜下捉婿,将他?选为女婿呢,不会有错,就?是他?!”
    “你真看清楚了?昔日榜眼,竟然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
    “滥用心机,真是丢人。”
    “若宋家人泉下有知,只?怕会以这个逆子为耻!”
    ……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轩春堂的方向,江麓猛地低下头,不愿和?他?对视,他?飞快地抱起?晾在门?外的几本旧书,逃一般退回到了轩春堂内,并把门?从里面牢牢关紧。
    混迹于琉璃厂的大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对门?阀政治颇为不齿,更看不起?谄媚求荣的人。昔日风光无限的榜眼,如今竟为荣宠,献媚于公主。众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几乎将宋也?川淹没在其中?。
    一个轻盈的身子从墙檐上跳下来,霍时行吐掉嘴里含着的草,不耐烦地对呶呶不休的众人们说道:“都闭嘴,给爷让开。”
    他?甩出藏在腰间的软鞭,虚空甩出两道鞭花,力道极强,破空之声宛若炸雷:“老子不喜欢说第二遍,都让开!”
    公主府的马车已在此时行来,霍时行对着宋也?川说:“宋木头,上车啊。”
    霍时行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宋也?川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话。
    回到公主府之后?,宋也?川一个人坐在西溪馆内,久久无言。
    西溪馆里没有镜子,只?有院中?有一口养着锦鲤的水缸。宋也?川缓缓走到院中?的水缸前,临水相照。
    他?很瘦,脸色也?很苍白,颧骨凸起?,形销骨立。
    宋也?川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了,这张脸却?在此刻让他?觉得很陌生。
    额角上的刺字依旧这样清晰,这样刺眼。
    他?走回屋内,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宋也?川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冰冷的刀刃贴在那?个羞辱的忤字上面,只?需再用力半分,刀刃便会划开他?脸上的皮肤。
    刀锋很凉,凉得刺骨。不知过了多久,宋也?川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把匕首插入刀鞘,重新放回到抽屉里。
    宋也?川走到门?口,将门?从内拉开,霍时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脊上发?呆。
    “殿下在哪?”他?轻声问霍时行。
    “你要见殿下?”
    “嗯。”
    “跟我来。”霍时行一跃而下,又揪了一根草放进嘴里。
    第27章
    宋也川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温昭明,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位于公主府的哪一方位。跟在霍时?行身?后,绕过几棵乌桕树,穿过月洞门, 霍时?行将他带到了一个?院落门口。
    门上没有挂匾额,霍逐风正站在院门口。
    “师傅。”吊郎当的霍时?行对霍逐风十分恭敬,“宋先生想见?殿下。”
    霍逐风入内通传过后,对宋也川说:“先生请进。”
    公主寝房外种了几颗广玉兰树和梨树, 春风拂面?,肥硕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好不热闹。花色粉白, 芳馨簇簇。
    红绡纱裁成?的宫灯挂在檐下,檐角的惊鸟铃轻轻摇曳, 发出动听的声响。
    宋也川绕过黄杨木牙雕芍药插屏,走进明间时?,温昭明正在看书?。
    灵芝纹紫檀方桌上摆着笔架和笔洗, 房间里铺了暗红色的地衣,鎏金博山炉中?燃着降真?香。温昭明身?上披了一间兔毛氅衣, 领口处一圈绒绒的兔绒衬出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温昭明抬眼看来, 宋也川缓缓在她面?前跪下。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跪。”温昭明把手中?的书?掀过一页,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 “我?做错了事?情, 请殿下原谅。”
    温昭明微微挑起眉。
    “今日我?在琉璃厂买纸,奓帽被撞落,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我?手足无措, 狼狈回府。殿下曾几次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我?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宋也川仰起脸,安静地看向温昭明:“是也川怯懦了。”
    今日宋也川在琉璃厂遇到的遭遇, 霍时?行已经向温昭明禀明,在听完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宋也川。如果他此?刻仍在浔州,只怕整日里和黄卷为伴,清贫却可以活得平静不被打扰。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人当街□□。
    更甚至,温昭明觉得宋也川会在心里怪她。
    一个?上午,她手中?的书?页没有翻过几页,甚至有些心烦意乱。听霍逐风说宋也川想见?她,温昭明让冬禧拿了两张银票,只待宋也川开口,便将他送回浔州。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温昭明把桌上的银票递给宋也川,“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浔州。”
    宋也川如水一样的目光清澈地看向温昭明,他轻声说:“殿下不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温昭明苦笑,“是我?觉得自责。带你回京,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一直利用你来解我?当下困局。我?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觉得自己?成?了像王鼎安那样利用你的人。如今你又蒙受不白之冤和不应受的羞辱,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午后的阳光温热而耀眼,照亮了宜阳公主明丽的侧脸。
    宋也川安静地听温昭明说完,他眼眸漆黑,光润如水洗:“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和王鼎安也并不是一样的人。”
    “也川是自愿的。”他轻声道?。
    宋也川鸦色的长发尽数束起于簪中?,乌发在灯下反射出淡淡的弧光。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暗红色的地衣上,宋也川的嗓音在房间中?安静地响起:“这一切都是源于我?自己?的逃避,我?从始至终都在逃避自己?的身?份、逃避自己?的过去。”宋也川抬起头,“殿下,也川不会再?怯懦了。”
    宋也川是一个?柔软的人。
    刑杖加身?,风催雨折,他从来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他的温和总是伴随着对自己?情绪的消耗与撕扯,宋也川的那份温柔总叫人觉得心疼。
    宋也川的改变比温昭明想象得还要多,昔年在报恩寺时?,面?对别人的指摘,宋也川不屑于辩驳,如今他却能在此?刻温和又耐心地告诉她,他不会再?怯懦了。
    “秋绥。”
    秋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的是宋也川在琉璃厂遗失的奓帽。温昭明站起身?,把奓帽拿起,放在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今日穿的是一件直裰,领口方圆露出一小块凸起的锁骨,帽子上的珠链流淌在他手腕之间,映衬着瓷白的皮肤和莹润的眼眸,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图画。
    “不是你的错。”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
    “宋也川,不要向我?道?歉,是我?对你不住。”
    直到宋也川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尽头的垂花门处,温昭明喝完了杯中?的茶。
    霍逐风自外面?走进明间对着温昭明抱拳行礼:“殿下,查到了。今日午前,傅侍读跟随在宋先生身?后,待他走到琉璃厂后,找了几个?乞儿故意将他奓帽撞落,然后再?散播各种言论。另外,宋先生在琉璃厂两次都遇到的人叫江麓,属下派人查过他的底细,他曾经在藏山精舍中?求学数年,算是宋先生的旧时?好友,但昨日宋先生在琉璃厂时?被人栽赃诬陷,他故装不识,门窗紧闭。”
    霍逐风冷笑:“一个?个?自诩是饱学之士,可分明行的都是不义之举。这群文人最喜沽名钓誉,看似两袖清风,实则一团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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