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要不是云倚风及时将他拎上床,只怕又会一头栽倒在地。不过即便如此,也已面色灰白,只满身虚汗地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外头的下人皆不知出了何事,被传进去后,见老太爷满头满脸血,都被吓了一大跳,赶忙张罗着找大夫。季燕然吩咐官兵严加看管,而后便与云倚风一起离开了小院。
    来往巡逻的守卫,早将小径踏得寸草不生,只有墙角一株西府海棠,替这阴恻恻的山庄开出了几分春意。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
    季燕然冷笑:“没有半句真话。”
    关东一带的富商,的确都是土匪眼中的“肥羊”,个个腰缠万贯,去一趟白刹国就能赚得盘满钵满,可也恰是因为如此,每一支商队出关前都要雇上数十名保镖,生意更大些的,甚至还会请官府沿途护送。许家父子五人顶多也就会些普通拳脚功夫,小偷小摸倒罢了,真拿着刀剑蛮抢,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云倚风道:“他想阻止官府继续追查,所以不惜给自己安一个杀人的罪名,以此来换取许家其余人的安宁?”
    季燕然点头:“还有,他早上刚找完许纶,教他尽快变卖家产,不到中午却又主动招认罪行,说什么都不要了,宁愿自己千刀万剐,磕头磕得满脸血,还弄了个量寿衣的裁缝来,恰好被我们撞到。看架势,也就差躺在棺材里说话了。”
    费尽心机演着戏,就说明他还没有糊涂,虽说枯如风烛,却依然是个精明的商人。
    那么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有理由的,有目的的。
    云倚风猜测:“他料到我会派人盯着他,所以故意找了许纶,说一些变卖田产的事,然后又当面承认此举,好令我们更加相信他方才的说辞,相信他所言句句属实,从而相信那个在关东当劫匪的故事?”
    “唯一的真话,就是他愿意为了保住许家后人,自己赴死。”季燕然若有所思,“杀人越货已是死罪,他宁可说这么一个谎……”
    “他宁可说这么一个谎,只能是因为想掩盖更深更恶的罪。”云倚风接话,“比死罪还要严重,就只剩下满门抄斩了。”
    可许家父子六人当初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还有本事闯下这滔天大祸?
    季燕然道:“啧。”
    “山雨欲来啊。”云倚风叹气,戳戳他的肩膀,“这下想明白,为何要弄个红鸦教的鬼画符,将王爷强留在此处了吧?”
    满门抄斩的罪,都是与国之根基有关的大罪,谋逆、通敌、叛国……总之无论哪种,都足以让统治者头疼一番。
    这其中牵涉的人和事,张孤鹤怕是查不了,只能靠季燕然。
    云倚风又道:“王爷以后要加倍小心。”
    幕后凶徒是知情人没错,可也是个不规矩的知情人,不送书信不伸冤,反而留下一个个谜团,如悬挂在森林中的残破画卷,半遮半掩,若想细细观看,就只有一脚踏入茫茫白雾,贴得极近才成,可在摸索前行时,却难保什么时候就会跌入陷阱。
    “先回去吧。”季燕然道,“我大概猜到对方的目的了。”
    云倚风一愣:“这么快?”
    ……
    离开十八山庄,连天上的日头也会更亮几分。
    老张泡了一壶顶好的乌龙上来,还配了点心,原想再趁机夸几句云门主的新衣,但见两人皆神情凝重,像是有话要说,便识趣噤声,只将东西摆好,就躬身退了出去。
    云倚风问:“冲着王爷来的?”
    季燕然道:“新童谣既然是许家过往,只为了让官府看,那便不该将它想得太复杂。或许就同字面含义一样,是在说许家父子曾引水淹城,因此得到一笔银钱,过上了富足日子。”
    云倚风不解:“放火烧城也就罢了,勾结外敌屠城也能说得通,引水淹城……怎么个引法?”
    季燕然答:“河流改道。”
    云倚风依旧疑惑:“可这么浩大的工程,只有朝廷——”他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脑中闪过一种假设,吃惊地看着季燕然。
    “十七年前,朝廷为保中原大片良田,曾动用万人之力日夜挖凿,迫使白河在黑狼关改道。”季燕然道,“开闸那一日,淹没冲毁的村落何止成百上千。”
    虽有数千家庭会因此搬离故土,但从长远来看,却是一项利国利民之举。河流改道绝非一日能成,在开闸前,朝廷都会再三检查,确保下游村民皆已搬离。
    除非有人玩忽职守,导致巨浪冲来时,村子里还住满了人,这样才能“大水淹了整座城”,才是滔天大罪,才会满门抄斩。
    云倚风道:“许老太爷曾经是朝廷的人?可这也不对啊,张孤鹤就能办的案,为何要留下王爷,这其中还牵涉到了谁?”
    季燕然道:“你猜。”
    云倚风与他对视片刻,能让这年轻桀骜、战功赫赫的兵马统帅都如此苦恼,就只有……
    季燕然叹气:“十七年前,我尚在贪玩好动的年纪,便已听说了皇兄独挑大梁,在丞相辅佐下,督办白河改道的大功绩。”
    当年的李璟也不过十五六岁,怕是连先帝爷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儿子竟会如此才能卓著,雷厉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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